一阵风刮进山屯,一阵又一阵风刮进山屯。
刮进山屯的风,总让我琢磨不透。这风,不刮的时候,一点风丝都没有。可一旦刮起来,就一阵接着一阵,一阵强势一阵。
从南山顶上刮进来的风,都是小姑娘一般扑脸地温和。这样的风刮进来,山屯就渐渐地有了春天的味道。这样的风刮着又刮着,山屯就变得盛夏浓荫了。
从西北坡上刮进来的风,都是小伙子一般蹦跳地爽快。这样的风刮进来,山屯就渐渐地有了秋天的成色。这样的风刮着又刮着,山屯就变得寒冬凛冽了。
我想,南来的风一定起于江南的水乡,华润飘柔,轻盈灵秀。有了这样的风,山屯才会有春的萌发,夏的丰腴。而那北来的风一定起于北漠的荒原,刚毅直爽,粗犷奔放。有了这样的风,山屯才会有秋的沉实,冬的铿锵。
在屯口的大杨树下,我常常看见住在屯东头的四太爷望着南山顶和西山坡发呆。
四太爷是山屯里最拿手的庄稼把式,春种秋收,一年四季的各种农事,都被他完好地分解到二十四个时节的光阴里。山屯里,哪个时节要完成哪些农事,似乎都是四太爷发的话,似乎都是四太爷说了算。我想,四太爷的心目中,一定有一幅操持山屯农事的流程图。有时,他很武断地把日历牌上标出的时节提前几天,理由是:今年的节气来得早。也有时,他又很武断地把日历牌上标出的时节延迟几天,理由就当然变成了:今年的节气来得晚。也不知是咋回事,山屯人就是听四太爷的,他说节气来得早就来得早,他说节气来得晚就来得晚。他如果没这个本事,恐怕屯里的人也不会管他叫最拿手的庄稼把式。
为不听四太爷的话,山屯还真有人吃过亏。那年晚秋,井礼二爷家的片豆角长得正起劲,四太爷就早早地给井礼二爷下毛毛雨,让他把盛长着的片豆角早点摘下来,或晾干豆角,或腌咸豆角,说今年的秋霜来得早,别被秋霜打了。井礼二爷没在意。结果,过了两天山屯就下霜了,井礼二爷家的片豆角,都被打成了没用的烂豆角,心疼得井礼二爷直拍大腿。其实,四太爷是井礼二爷的亲爹。亲爹的话不听,吃亏怪谁啊?四太爷的话这么准,以我之见,印日历牌的人,真该把他请去当参谋,好对节气的时间做个校正。
四太爷为啥要望着南山顶和西山坡发呆呢?我想,四太爷的那种凝望,一定与刮风有关。他凝望的地方,都是风口,是山屯进风的大门。作为山屯里庄稼把式的头,四太爷是在祈望着风调而后雨顺吗?风不调就会雨不顺,雨不顺就会粮不丰,粮不丰就会食不饱,食不饱人就会不快乐,山屯就会不安宁。这些,一定盛在四太爷的心里。一向把时节掌控得恰到好处的四太爷,在南山顶和西山坡间的山屯里,就把不好风的脉象了?我想,肯定不会,风的脉象,或许就在四太爷眼神的深处。读懂了四太爷,也就把准了风的脉象。
一阵风刮进来是山屯人的幸事。山屯里长时间没有一阵风刮进来,声音就会僵硬,气息就会腐朽。夏天没风的时候,山屯人会烦躁地蹲在树下,拿着荆条棍,去捅树下的蚂蚁窝,拿勤劳觅食的蚂蚁们撒气。也会往东大地边的水泡子里,撇进一块石头,让在那里“咕呱”、“咕呱”叫着的青蛙们,惊吓成一片寂静。也会祸害人一般从屯口的大柳树上砍下一堆的柳条,编成遮阳的帽圈戴在头上,扮副鬼脸掩烦闷。冬天没风的时候,山屯人走在雪地上,总觉得自己的气息软绵无力,没有喷薄而出的强势。东家西家的小丫小小们,会“叽叽喳喳”地汇合在北河套里,沿着冰面画出一阵“嘻嘻哈哈”的风来。大公鸡也停止了雄起的鸣叫,它知道,没风的时候,声音不会没传得更远。
没风的时候,家家屋顶的炊烟也都无精打采的,没有了欢畅的神色。炊烟打蔫了,烟道就在哽咽。烟道哽咽着,灶台的火就肯定不欢实,这个时候,蹲在灶前的母亲,就得使着一把残破的笤帚,一个劲地扇着添柴的灶口。焦虑的神情,连贯的动作,可灶内的火苗依然零星,母亲总被熏得盈盈泪眼。家人一顿饭,母亲脸斑驳。这个时候,母亲最期盼的,就是刮来一阵风。
一阵风刮进来,一片树林才有了声音。林间,时而枝条喧闹,时而叶片妖娆。没有风的时候,每一棵树都寂寞成了一尊尊的雕塑。雕塑只是一种外在的造型,没有内在的思想。我想,没风时的树,花喜鹊和其他的鸟们都不喜欢在那上边筑巢絮窝,它们一定会担心那树上没有飞翔的思想。
山屯里的青纱帐刮进一阵风来,那“沙沙”的脚步声,就打开了山屯人期盼的心门。心门开启,心膛就豁亮起来。“沙沙”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青纱帐青叶的味道淡淡而去,粮谷的味道姗姗而来。粮谷的味道很是沉实,在“沙沙”的生息中清晰而分明。我的父亲对这种“沙沙”近乎于痴迷,他甚至跑到西大地的石坝上,去倾听那种境界。回到院子里,把那把挂在堂屋窗棂上的弯把镰,在磨刀石上“唰唰”地蹭来蹭去,然后笑眯眯地用大拇指挡着刀刃。父亲的心里,一定堆起了好多好多的高粱红。
高粱穗在场院里变成纯净的高梁红,必须经过一阵风的淘洗。四太爷操持着一把木锨,把从高粱穗上用木磙子压下来的东西,逆着一阵风刮来的风向扬过去,红红的高粱粒就与高粱壳和其他碎末杂质自然地分开了。我知道,这就是山屯人所说的打场。山屯人忙碌了一大年,就是盼在场院里打场时有个好收成。打场的关键环节就是扬场。没有一阵风刮进来,什么样的庄稼把式,也唱不好扬场的戏。有时,四太爷拿着一把扬场用的木锨,无奈地等着、在等着,比等待久旱后的一场甘霖还焦急。一阵风来了,四太爷就甩开膀子扬个心花怒放。
有时,我的母亲对一阵风的等待,不比四太爷扬场时的那种等待差。母亲把采来的蘑菇摆在荆条盖帘上的时候、把从山上挖来的药材摆在荆条盖帘上的时候、把蒸好的片豆角摆在荆条盖帘上的时候、把烀熟的地瓜崽摆在荆条盖帘上的时候、把切好的安梨片摆在荆条盖帘上的时候……都会用虔诚的眼神,期盼一阵风刮来。一阵又一阵的风,刮来了,母亲就望着荆条盖帘秘密地笑。在母亲的心里,一阵风才能帮她收获,帮她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没有一阵风刮进来,山屯里的树叶都不会风风光光地落下来。一片叶子在枝头飘扬着,吸收着阳光酿成的养料,然后再把养料输送树的枝和干。无疑,叶子是树木长大成林的功臣。功臣凋零的时候,没有风的吹动,那是何等的孤寂。一阵风刮进来,树叶们争相打开隐形的降落伞,然后离开枝条,在风的航道中,滑出一条美丽的曲线,悠悠地落在大地的肌肤中。也许,这是一次美丽的凤凰涅槃,有一阵风刮进山屯的时候,它们已在另一棵树的枝头飘扬着身姿。
有时,我会在一个寒冬的夜晚,躺在被窝里,躺在母亲的身边,去倾听一阵风刮进山屯,去倾听一阵又一阵风刮进山屯来。看着窗户上的白纸“呼啦啦”地响着,我的脑海里,就有一阵风刮过来。我甚至看清风的身影,旋转着,携着尘土飞扬,一路狂奔而来。风声越大,我家窗子“呼啦啦”的声音就越大。“呼啦啦”越大,我家感到躺在被窝里温暖,躺在母亲身边温暖,躺在家里温暖。我想,窗外,有一阵又一阵的风刮着,才会让家的温暖体现出应有的价值来。
在山屯里,一阵风其实是一杯酒,而另一阵风就是下酒的小菜。一杯酒难免有点烈性,但它能让你激情起来,能让你热血沸腾,能让你有所体悟,能让你良心发现。下酒的小菜无需太高的档次,也无需太多的花色,有滋味即可。有滋味,就可以享受到回味的幽远,就可以陶醉在清淡的纯美中。
一阵风刮进山屯,一阵又一阵的风刮进山屯,都是幸运的事。我真想到爷爷家里,拿两只青花瓷的酒杯,然后跑到我家的后山上。左手的一杯把一阵风的酒接下来,右手的一杯把一阵风小菜接下来,然后让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得我长发飘飘。我站在我家的后山之巅,饮着一阵风的酒香,品着一阵风的小菜香,我想,我就超过了四太爷,会把风的脉象,会像风一样改变着山屯的春夏秋冬。
也许,一阵风又一阵风刮进山屯的时候,我都在迎接着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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