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石娃十六岁。
姐姐们回城了,一次从未有过的合家团圆被石娃搅得很难堪。心高气傲的二姐说再也不回来了,又于心不忍,补充一句说:“妈没事可以去城里散散心。”大姐不做声,她条件不好。
师弟进城有些年了吧,山中的日子过得混混沌沌的。春暖花开时节母亲便也进了两趟城,但不是师弟所在的城市。先在二姐那边,那地方远,后在大姐那边,不太远,都是待没几天就心慌慌地打转了。第二次从大姐家回来,除了带回两蛇皮袋并不旧的旧衣裳,进门就使劲拿条毛巾抽打身上的灰尘,其实没什么灰,还当着父子俩丢下一句秤砣似的话:“儿有女有不如自己有。”于是再也没有出门,心情也从未有过地松散下来,做事也细致柔顺了,但是里面却多了一种让人忧心的慢,好像再也提不起心劲来。石娃就觉得母亲真的老了。但是父亲有另一种喜悦,说:“你妈现在就跟年轻时一样。”石娃想象不出风风火火脾气暴躁的母亲年轻时会是什么样,他只是觉得,父亲也老了,尽管身板还是那么宽厚。每当那种可怕的孤寂与绝望淹没他的时候,他就对父亲说:“背我到山上去。”父亲把他背到屋背后那片竹林子里,半山腰上有一块巨大的馒头石,很光溜,石娃就躺在上面死命地鬼哭狼嚎,吼完了,父亲说:“回吧?”“回。”
石娃二十岁那天,母亲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里面一点小香葱,两个鸡蛋,蹾在面前。“吃吧,多活几年,把我们骨头都磨成灰了,你再死。”母亲说这话时,没有以前那股狠劲,但是有怨恨。
石娃不死,他记得母亲拿头撞他的情景。他现在不怎么孤寂了,蝎子在床沿上走动,爬过他的手背时会翘着凶险的屁股与他打招呼,燕雀无意中钻进房间,会红着脸对他道一句问候。他知道外面的鸟每天都像人一样拉闲话,树和树之间也是,床底下的豆苗和菜籽生长的声音像一种音乐。他还听到另一种此起彼伏的声音,一边是生机勃勃,一边是死气沉沉,一边锐意拔高,一边纷纷倒落,那是万物生灭,一往无前的宏大交响。也许,这就是人得以活下去的根本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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