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衔着丝丝晴意悄悄拂过这片麦田,吹起田地上那条残破的布条,在空中摇曳,宣告着什么将要结束了。
他站在这片麦田里已经很久了,风吹雨打艳阳高照多少多少年后,他被缝缝补补,还是坚持了下来,默默守护这里,但是今天,他知道他该离开了。
十六年前的这个村庄,安静地躲藏在一座座山的后面。春天,辛勤的村民扛着锄头绕出翠绿色的山坳,上山采天然的草药;夏天,孩子们跳入清凉的小河里,拍打起的一朵朵洁白的浪花在空中愉快地跳跃,孩子们潜入水里,不一会儿就把头钻出水面,抹去脸上的水,手里抓着还在摆动着尾巴的鱼,兴奋地呼唤着伙伴;秋天,村口的那两排梨树就成熟了,顽皮的孩子们还会爬到树上,看看远方来过冬的鸟儿有没有在鸟巢里下蛋;冬天村里可就忙了,女人们要为孩子做新衣服,男人们要给家禽造一个更温暖舒适的家。
每天炊烟袅袅地准时从村里升起,安静祥和的村庄是纷繁战乱中的世外桃源,村庄有大片大片的土地,辛勤的村民在这里撒下种子。半年后,这里已是金浪遍地,麦穗一层叠着一层,一阵风吹过后,被吹得伏倒在一侧的麦穗就会逆着风的方向重新立起来,发出窸窣的声响,空气中凝结着一种饱满的幸福的味道,小小的村庄麦香飘渺。
村民们十分满意,看着从村头连接到村尾的麦田,总觉得还缺点什么,于是,善良朴实的村民就想到了他。
一九四二年丰收的季节,他就站在了那里,成为这片金色的麦田的守护者。
他戴着一顶草帽,粗糙的帽檐还有几条细细的难以编合的芦苇条十分不和谐的立了上来。他穿着村民缝制的百家衣,巧手的村民把它的衣服缝合得十分漂亮,但显然有点大——风一吹,宽大的衣袂就会随风荡起层层波浪。村民们还为他制作了一个嘴巴,从脸颊的左边拉向右边,这样,他看起来就很开心了。后来,慢慢地他有了圆圆的天真的眼睛,匹诺曹那样尖尖的鼻子,还有张开着的手臂,像在拥抱这片麦田。他有时候甚至都怀疑自己到底是个稻草人还是一个雪人了——他又比雪人瘦。
稻草人每天与麦穗作伴,他从不觉得孤独与单调,他很满足。他甚至享受那种麦穗倚在身上带来的痒痒的感觉。
第二个丰收的季节快要到来的时候,麦穗已经长地与他的腰同齐了,天空万里无云,鸟儿只在高高的空中盘旋,发出一阵阵悠长的鸣声。远远地,稻草人看到一个小男孩朝他走来。小男孩低着头咬着下嘴唇,手紧紧捏着衣摆,慢慢朝他踱来。走到稻草人身边,小男孩抬起头望了望他,然后靠着他坐下,淹没在这片金色的麦田里。
男孩拔起一根短短的麦穗杆子含在嘴里,说道:“你知道吗,我就要走了,要离开村子了。我要去打仗,因为国家需要我。”男孩顿了顿,低头眨了眨眼睛,“其实我也不知道需不需要,但是我一定得走,不然,早晚战争会打到村里来的。”
稻草人听懂了男孩的话,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心里,沉沉的。他想,是不是明年就可以回来了?
男孩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然后迈开步子向村口走去。稻草人目送着男孩,他却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下,转身回到稻草人身边,蹲下,深情地摸了摸这片温热的土地,抬头望了一眼稻草人,然后坚定的朝远方走去。
稻草人目送男孩穿过金色的麦田,看着他消失在村口那翠绿色的山坳里。他又觉得心里空空了的——他认为他是有心的。他望望天空不敢靠近的鸟儿,深深叹了口气。
稻草人依旧守护着这片金色的土地。他看过日月交替多少轮,他试着想数清天上的繁星多少次,麦穗在他身边一轮轮更替成熟过多少季,他依旧站在这里。他深深地感觉到他将永远在这个地方,陪着他的麦田。他依然深深享受着每个万里无云的晴空。
可是 ,再晴朗的天空也会下雨。稻草人在这里扎根三年后,村庄遭遇了洪灾。
一九四五年的村庄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
稻草人不愿意去回想,可记忆总是这样,你越不想去回忆,它偏偏就越容易蹦出来。
那个夜晚,天上的星星被暴雨淋得朦胧,洪水从村庄的西侧袭卷而来 ,大浪夹杂着从黑绿色的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还有许多棵挣扎在水里的树,一齐向村庄倾斜而下,洪水瞬间吞没了麦穗,在黑暗中附和着电闪雷鸣的咆哮,翻滚着巨大的身躯狰狞地对着村庄怒吼,潮湿黑暗的气息吞噬了整个村庄,天空像撕裂了一道口子。稻草人想闭上他的眼睛,想用树枝做的手捂住他的耳朵,但是他做不到,因为他只是一个稻草人。
他感谢辛勤的村民们,因为他的脚被深深扎在泥土里——所以他没有被洪水冲走。几天几夜的洪流过后,村庄一片狼藉。辛勤的村民们也傻了眼——他听到哭号的、叹息的,他还看到惊慌失措地呆立着的。他的心紧紧扭成一团,他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他甚至觉得委屈,因为他知道村民难受,而村民却难以体会他的难受。那个挂在脸上的残破的嘴巴还在微笑,笑得天真可爱。
短暂的惊措后,辛勤的村民们毕竟还要生活着,还要更努力地活着。于是他们开始开荒,他们挖走淤泥,拔掉杂草,抬走倒塌的房屋和树枝,推走滚落在这里的大石头,然后重新播撒种子,种上麦穗。
“咦,这个稻草人还在这里呀?”
“要铲掉种上麦子吗?”
“算了,留着吧,也没被冲走,把他的衣服换掉就好了,看看,怪脏的,到处都是泥。”
于是,稻草人自认为他十分珍贵的“生命”就在村民随口一句话中得以存留。
几年后,村口新种上的梨树都已经长结实了,顽皮的孩子们还会爬到树上,看看远方来过冬的鸟儿有没有在鸟巢里下蛋。一阵阵风吹来,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香味。稻草人浸在这淡淡的香气中,快要沉沉睡去。
远远地,他仿佛看到一个人影。稻草人心里想,这个时候,还不是辛勤的村民会到麦田里来的时间呀。稻草肚子带着满腹疑惑,他渐渐看清了那一抹人影。
人影慢慢朝他走来,穿过一层一层金色的麦浪,右边空落的袖子随着走动的身子可怜兮兮地晃动着。他走近稻草人,靠着他坐下,左手拾起一根短短的麦穗含在口里。稻草人突然觉得这一幕好熟悉,他努力搜寻着记忆好与眼前的景象重合。
稻草人心里算了一下,有六年了吧。
年轻人仰头看了一眼稻草人,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仿佛对身边的稻草人说道:“我回来了。”然后他微微垂下头,看着脚下这一片温热的土地,伸出左手放在地上,嗯,是真实的。他说道:“你还在这里呢,真好。新中国成立了喔,中国人民都过上幸福生活了。”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可是...我娘被三年前的那场洪水冲走了。我效力国家,却救不了娘。”年轻人微微一笑,他想起了他和他娘,想起了小时候,想起好多年前的村庄,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幸福的。
而稻草人,这个已经站立在这里七年的稻草人,他一直为这片可爱的土地驱赶着鸟兽,他一直默默地祝福着自己深深扎根着的这片土地,他听过小孩子告诉他的秘密多少个,多少孩子曾经天真地把糖葫芦插到他的手上去过,他已经成为辛勤的村民们眼中的风景,麦田里不能没有他。他一样满足,甚至庆幸过村民随口的一句话重新赋予了他生命和希望。
他觉得他是一个人,一直都是。他怜悯地看着年轻人空荡荡的袖子,悄悄地说,我也跟你一样,深深热爱这片土地。
那就姑且算他是一个人好了,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稻草人,一直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孩子们在他眼前长大成人,村子也在他存在的时光里有了第一所学校。他很满足。
从他诞生,到一九五八年,他走过十六个春秋。尽管他还没有数清天上的繁星,还没有丈量过他坚守的麦田有多少亩,还没有一株麦穗可以高过他的胸膛,但是,他知道他要离开了。
一九五九年村庄的麦田失了些许颜色。一个右边袖子空荡荡的的男人左手牵着他的孩子走过麦垛。
“爸爸,稻草人去哪了呢?”
“主席说要炼钢铁,兴许是被拿去当柴火烧了呢。”
天空一只鸟飞过,盘旋着长鸣一声,往远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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