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陈虻找我的时候,原话是说,我们要给白岩松找一个女搭档。
我当时还没想换工作,陈虻说你来我们年会玩玩吧,也见见大家。
那年年会是白岩松主持的,像他书里写的,“以恶搞和折磨领导”为主题。我当时觉得,这个地方有点意思。
晚上有同事打电话来,声音低沉,“岩松要跟你谈谈”。一晚上他就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喜欢谁的音乐?”只说了一句,“这是条很长的路,你要做好长跑的准备”。
我刚到连线,没有任何新闻经验,日子不好过。
有一阵子我连结尾评论都不会写,怎么写都通不过,领导等着审,我瞪着眼坐在桌前,他进来递给我一张纸,是他替我写的串场词。我既惭愧又感动,一直留着那张纸。
他一直不安慰我,只有一个深夜,看我还坐在办公室剪片子,进来对我说了一句,“人们号称最幸福的岁月其实往往是最痛苦的`,只不过回忆起来非常美好”。
后来我去了调查,跟他见面很少,几年中评论部分分合合,不过很多离开的人的钥匙串上,都挂着新闻评论部的小方铜牌,磨得很光亮,2008年年会是我主持的,那个年会只剩下一个简单流程了,轮到岩松上台发言,他就说了几句话,其中一句是“我们忠诚的是新闻,不是任何领导”。底下坐的都是领导,悄然无声。
这几年,他做时评,天天在新闻的风口浪尖上。
他在书里写到他的节目《新闻1+1》,“多简单的名字,1+1=2,谁都知道,但环境稍有改变,仅仅是有利可图,就会在一瞬间,让相当多的人脸不红心不跳地脱口而出1+1=3。”所以他说的捍卫常识,其实是要用千斤之力来顶住的。
他在书里说到喜欢曾国藩,没细说,我大概理解一点,因为想要有所建树的人,多半是像蔡元培说的锅里的小鱼,两边煎,哪方都不讨好,保守派觉得你冒进,激进派觉得你迂腐。唯有苦苦支撑。
我没听他沮丧抱怨过,我遇到事的时候,他也不安慰,就在南院的传达室里放一个袋子,让人留给我,里面装着书,还有十几本杂志,都是艺术方面的。我理解他的意思,他希望什么都不要影响到生命的丰美。
他这本新书出版,托人转交给我一本,上面写“柴静:这一站,幸福”。
我翻开扉页,上面印着仓央嘉措的诗“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
身为同事,看这书时最触动我的,是他满腔没有说出的话。
他曾经以年轻人的狂狷,写过《渴望年老》,今年他四十二岁,鬓角灰白,人生的重负真实地压在肩上。他喜欢胡德夫,一架钢琴,唱《匆匆》,“初看春花红,转眼已成冬,匆匆,匆匆,一年容易又到头,韶光逝去无影踪……”他喃喃自语“我恨不能给他跪下”。我回头看到他泪光闪闪。
这是最最遥远的路程,以他的资历,他本可以选择更容易的方向,但他没有后退,也没有拐弯,只是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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