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体美学的实践必须
理查·舒斯特曼2012年出版身体美学文集《通过身体思考》,收入归在“身体存在、知识与教学”、“身体美学、美学与文化”、“艺术与生活艺术”三个栏目下的14篇文章。《导论》部分作者开篇便说,身体美学最初被视为美学的一个分支,而美学则被认为是哲学的分支,在他的实用主义努力下,可见出它其实是双管齐下,旨在重新构架传统美学,进而哲学。但是经过这些年的開拓,身体美学本身已经成为了一门真正的跨学科工程,不同领域的优秀专家各抒己见、各行其道,然终究是殊途同归,在共襄盛举。至于身体美学如何重组它原本所隶属的美学和哲学,舒斯特曼的答复是,艺术总是以它丰富的感性维度来打动我们,哪个理论家能忽略以下事实呢,绘画和雕塑难道不是专注于美轮美奂的身体形式,同时艺术作品的成功,难道不是首先取决于身体上的努力和技巧吗?但是哲学美学在审美欣赏中,大都避而不谈身体感官的直接反应,仅仅把身体看作艺术表现的物理对象,或者纯粹视其为艺术生产的工具。舒斯特曼发现,18世纪鲍姆加敦创立美学学科,虽然将它定义为感性认知的完善,但是身体在其中并没有地位。康德使用“趣味判断”、“快感”这类语词描述审美鉴赏,似乎是有所进步,可是康德美学的“先验基础”里,同样根本就没有身体的地位。
身体美学由是观之,舒斯特曼指出,便是回归感知、意识和情感的核心问题,这也是“审美”(aesthetic)及其反义词“麻醉”(anaesthetic)这两个语词的原本意义所涉。它不再拘囿于语言哲学和形而上学、不再孜孜以求定义形形色色的艺术本体论,而是探讨心灵哲学的新方向,由此不光对于美学,对于哲学也将意味着一场革命:
除了重新定位美学探讨的方向,身体美学有意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来改变哲学。通过规划身体训练,将理论与实践组合进来,它在坚持社会向善的实用主义角度来看待哲学,复兴古代的哲学观念,即视其为一种具象化的生活方式,而不仅仅是一个抽象理论的语词领域。1
问题是,哲学历来被认为是抽象取义的第一哲学,如今呼吁哲学拥抱具象,岂不背离它的天性?事实上这也是身体美学为当今主流分析哲学有所不屑的主要原因。对此舒斯特曼的解释是,所谓哲学具象化,其基本前提是抛弃形而上学路线,认真看待物理身体在人类经验和知识中的价值维度。对此他认为梅洛—庞蒂的现象学便是表率,盖因此一现象学中,身体形式成为一个中心视野,不但结构了哲学体系,而且焕然就是具有知觉、知识和目的的游刃有余主体性,它同样是相助一臂之力组构了世界,而不仅仅是世界当中的生理对象。
舒斯特曼认为身体美学背后这个具象化哲学的基础概念,是古已有之。诸如西塞罗、斯多阿学派和蒙田等等先贤,都有过相关表述。如塞内加说,哲学家几凡关心言辞胜过关心生活,无异于文法家和数学家,“因为他们教导我们如何辩论,而不是如何生活”2。故而哲学以“幸福状态为其目标”。3蒙田《论儿童教育》中则说,哲学由是观之,其高于其他一切学问的价值,在于它是“所有学问中最有价值的学问,美好生活的学问。”又说,“我们的责任是构造性格,而构思书本……我们伟大辉煌的经典,就是堂堂正正地生活。”4所以不奇怪,根据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记载,古代述而不作,以身作则的伟大哲人,绝非只有苏格拉底。这个生活哲学的传统,舒斯特曼认为是长入了现代社会,身体力行体验华尔腾湖畔隐居的梭罗,就是例子。
但是舒斯特曼声明他的身体美学有别于以梅洛·庞蒂为代表的身体现象学。据他自己说明,这一差异至少表现在一下三个方面:
其一,我不是在试图揭示某个所谓原生的、基础的、普遍性的具象意识,(用梅洛·庞蒂的话说)它是所有时代和文化中“永恒不变、一劳永逸给定的”、“人所皆知”的,而是坚持身体意识总是为文化所营造,故而接纳了不同文化中(或者同一文化中的不同主体立场)的不同形式。其二,身体美学不仅旨在描述各式各样为文化所营造的身体意识形式和身体实践模式,而且致力于改善它们。其三,为使改善切实可行,身体美学也包括身体训练的实践操作,而不仅仅流连于哲学话语。5
舒斯特曼的这个大力标举实践的身体美学立场,无论如何是值得重视的。它意味着身体美学不会满足于哲学分析的纸上谈兵,即便我们身体的感知、行动和思想,是如何细致入微地录入了文本。身体必须走出学院,付诸实践,方能是其所是。
舒斯特曼本人在世界各地主执为期长长短短的身体修炼工作坊,言传身教,身体力行践行他的身体美学理念。《通过身体思考》中作者已经提到他日后有进一步动作的“金衣人历险记”,这一段个中甘辛一言难尽的独特经历,可以说是以往一切倡导身体和欲望研究的哲学和美学家所不具备的,是以不仅具有实践层面的临床意义,同样具有理论层面的哲学意义。舒斯特曼本人2016年出版《金衣人历险记》(TheAdventuresofTheManinGold),可谓提供了一个堪称系统的来龙去脉记录。这本舒斯特曼提供文字、法国摄影艺术家扬·托马提供图片的小书系在巴黎出版,书的标题让我们想起《汤姆历险记》《哈克历险记》《丁丁历险记》,事实上作者也有意一反学院派的套路,有意出一本图文并茂的畅销书,即便它不过是幼年梦想的一个还愿也罢。
二、“金衣人”的诞生
“金衣人”何许人也?顺着他降生以来的故事脉络,一段哲学家的行为艺术,以及这经历反过来引发的返璞归真哲学思考,开始展露真容。据舒斯特曼本人交代,“金衣人”出生在2010年的一个夏日,巴黎近郊的洛雅蒙(Royaument)修道院。这个地点舒斯特曼后来是一直引为自豪的。法国的修道院当年漫山遍野、多不胜数。但是像洛雅蒙这样的湖畔皇家修道院,历经近千年沧桑完好保存下来的,究竟是屈指可数。细数起来,路易九世是它的父亲,路易十三和黎塞留是它的常客,大革命之后,虽一度变身棉纺厂和女修道院,然终而1960年代为洛雅蒙基金收购,成为驰名国际的文化中心。不仅如此,洛雅蒙还是大巴黎地区迄今保存最为完好的西都会(Cistercian)修院。西都会是中世纪最森严的苦修主义教派,视世间一切荣华为过眼云烟,唯供僧侣们青灯孤影,冥想上帝。上帝也许不会想到,欧洲大陆哲学和英美哲学的第一次联席会议,就是在这个古老修院里召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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