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长走廊
解放军第五一三医院,算不上古老但外表异常灰旧的苏式建筑。长长的走廊,黄色的走廊,晦涩的走廊,没有方向的走廊。我走,我的皮鞋在水磨石的地面上急促地响。它们摩擦,我听见耳边的风,周身发凉。我已经忘了第六病室的具体位置——尽管儿子出生时我在那儿待过十天。我走,直着走,对面一片黑暗。迎面的护士。医生或者病人家属一个个神情凝重,他们看见我,我看见他们,不说话,我匆匆走,从他们身边掠过。
声控灯一下一下亮了,灭了。没有声音。这使我感到一种幽深的凉意。路过的小卖点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坐在里面,她臃肿的身子像是一尊雕塑。她看我的眼神充满狐疑和同情。我心猛然抽了一下,快速低下头来,手中的皮包显得多余,长长的背带拖着地面。楼上有皮鞋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敲,女声或者男声的咳嗽沿着楼梯曲折而来。
到尽头,上下交错的两道斜走廊一片漆黑,我看着通往地下室的那道——是不是通往太平间?我猛然从一边的拐角匆匆逃掉。向上,我听见婴儿和孩子们的哭声,那么一大片,从头顶,从灯泡照亮的墙壁上,蜂拥而来。我两腿颤抖、发软,还剩几个楼梯了,我想冲上去。可我做不到,只好停下来,扶住一边的红漆栏杆。我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很像乡下那种木制的风箱。
四、背转
进门,儿子在病床上玩,一边坐着岳母,我没问妻子干什么去了。儿子看到我,叫爸爸,从床上,凌空扑来,我快步前去抱住。儿子在我怀里,鱼一样的身子,温热的身子,活泼的身子。他仍在叫着爸爸!爸爸!爸爸!爸爸……他的声音让我心疼,眼泪再次流出来——温热的液体像一把迟钝的刀子,在我满是汗碱的脸颊上犁开一道白色的痕迹。
儿子的声音在小小的病房里似乎燕子的声音,入暮的喜鹊在后花园的槐树和杨树里面,它们的叫声拍打着树叶。从我们所在的窗玻璃上,一声一声钻进来。我不让儿子看到眼泪,他还小,他不需要这些东西。他只是笑着,在我怀里,抓着一只红色的恐龙和一只小小的轿车,他嘴巴里呜呜有声,模仿着恐龙和汽车的声音。
泪水多了,我遮挡不住,儿子一会儿抬头看我,我得擦掉。我背转,脸颊靠近肩头,使劲蹭掉,肩头也感到了潮湿。儿子的声音仍旧喜悦而天真。我问岳母:CT做了没有,她说锐锐不听话,一直扭动,不配合。需要重新做。我说那什么时候才可以确定?她说要等下周一。
多么遥远的下周一!我站在这里,看不到它的尽头。
吃过晚饭,给儿子吃药,我倒水,他竟然抓了药片,放在嘴巴里。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都拒绝吃药,尤其是白色的西药片。而这次,他的表现令我惊异。我想,在儿子的某种意识当中,他是不是觉察到一些什么了?或许上帝早就告知他了。该睡觉,我帮他脱了衣服,只剩下一只红色的肚篼。我亲他的脸蛋、胸脯、脚趾和屁股,他咯咯笑着,他的笑声在众多因为输液而痛哭的孩子当中显得格外突兀。他不要妈妈抱着睡觉,钻到我怀里,一边叫着爸爸,左手抓住我的领口,我斜躺在不宽的病床上,一下一下地拍着他赤着的屁股,松动的屁股。看着儿子逐渐慵倦乃至睡去的表情,我能对他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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