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斜射过来,把山和树的投影映在一条乡间土路上。土路两旁长满了杂草,杂草下面藏着水沟,飘着水腥味的沟里,有各种小鱼小虾,甚至在某个草垛下还躲着色彩鲜艳的水蛇。一个背着蓝布书包的少年,骑着凤凰自行车在土路上飞奔,车轮过处,尘土飞扬,鸟雀惊飞,河畔拴着的水牛停下啃草的动作,抬起头来,看着那个一掠而过的身影发愣。
那个夏天的傍晚,熬了三年,终于等到中考结束,滚滚车轮把想家的心情铺满一路。拐过一道弯,远远望见了高高飘起的炊烟,绵软的双腿一下又长足了劲,踩得自行车要飞起来。那一头,母亲早就闻声出来给我开门了,木栅门咯吱一声响,迎过来的那张亲切慈祥的笑脸,把一个久别亲人的少年的心煨得发烫。
那个假期显得格外漫长。每天清晨,我踩着晨曦把牛牵出去,傍晚背着夕阳把牛寻回来。沿着那条土路,我牵着牛吃草,看牛把头深深埋进沾着露水的嫩草里,啃得欢心。牛吃草的间隙,我把注意力分散在村口的方向。侧耳听见自行车的声音,我的心就激动起来,抬头寻视,是否是那个身穿绿装,骑着绿色自行车的人。那个绿衣人在我的眼里,简直成了上帝谴派凡间的幸福使者。
一个晚霞纷飞的傍晚,绿色自行车在我身边停了下来,骑车人递给我一个偌大的信封。信封的右下方,标注着一行铅印的粗体字,那是省城一所中专学校的校名。拿到信封的瞬间,我的心飘向了天空。顾不得尚未喂饱的牛,我提前收了缰绳,挥舞着树枝,一路欢呼往家狂奔。
那夜,家里如过节一般热闹。母亲仿佛一下年轻了好几岁,连额头细密的皱纹里都藏着欣喜。一贯严肃的父亲一改往日的神情,给我斟了满满一碗水酒。父亲端着酒,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儿子,我一直担心你这单薄的身子骨在家种地会饿死,这回,我放心了,你不用扛锄头了。满满一碗水酒一饮而尽。在浓浓的幸福里,我沉沉醉去。
次日清晨,我依旧早早起来,去牛圈里牵牛。走在那条土路上,牛在前面,我在后面,一路的风景,在我的眼里是如此的亲切。牛吃草的时候,我抬起头来,看那些丛丛叠叠的山,山上成片的树林,在眼里化为一道浓浓的墨绿,那是精美国画里常见的色泽。那些山在我的眼里,是如此亲切,我寒假里在山涧放牛,在春天走进山沟采摘野草莓,在夏天的夜里,随祖父进山打过野猪。山与山之间,不时有鸟儿唱着歌飞过。那些鸟是我所熟悉的,有麻雀、斑鸠、山鸡、白头翁,还有难得一见的锦鸡。我一一注视着这些可爱的生灵,把它们的模样儿,放在心底。
我牵着牛沿路往返,一辆沉重的板车挨着我的身体蹭过。拉车的人,是堂兄三根子,他躬着身,一脸汗。三根子一张黝黑的脸,在烈日下,泛着亮光。板车从我身边过去的时候,我闻到了熟悉的松木油脂的香气,还有男人身上特有的,夹杂着香烟的汗味。这股独特的汗酸气息,我时常从祖父和父亲的身上闻到,也在酷夏里割稻子的时候,弯腰时从自己浸湿的衣衫上闻到。我微笑着冲三根子打招呼。三根子抬头朝我憨笑,然后低头继续拉车。笨重的板车吱呀吱呀往村口的方向去了。我默默注视着三根子的身影消失在路口,一路留下车轮碾过岁月的痕迹。深深的车辙里,淌着堂兄三根子的汗水,也蓄满了父辈、祖父辈们流下的血汗。
大水牛在我的喂养下愈加剽悍壮实了。这个时候,“双抢”时节到了。村人倾巢出动,挥动着镰刀、挑着箩筐、推着板车、抬着打谷机,向烈日下的田野进发。灼热的日光如火焰般笼罩在人们的头上,把大地烤得发红发烫。我瘦弱的身子挤在金色的稻穗丛中,一阵风过来,我也随着稻浪左右摇晃。我习惯于握钢笔的手,仿佛抓不实镰刀的木柄。一把雪亮的镰刀在我的手里,显得十分笨拙。父亲母亲已经在稻浪里杀出了一道笔直的路,把我远远甩在了身后。我着急了,手一偏,镰刀挥过,感觉左手一麻,继而一阵剧烈的痛疼袭来。殷红的血从稻秸里渗出来,滴落在灰黑的泥土上,映成一片暗红。
我无声地蹲在原地,使劲捂住伤口,咬牙不让自己发生呻吟。地上的血痕,顷刻就消逝在泥地里,化为一团不起眼的乌黑。疼痛中带给我凝重的深思,这片稻田里,我的先辈又曾经流淌过多少血水、汗水和泪水?!
一次意外受伤,让我在这次艰苦的“双抢”战斗中败下阵来。剩下的时间里,我负责给干活的人送饭送水,偶也在家帮着奶奶生火做饭。逃避这次劳动,和以往不同的是,我并未感到庆幸。推着饭菜和茶水行走在前往稻田的路上,远远看去,父母的身子淹没在无际的稻子里,显得那么渺小。那一刻,我心中有揪心的痛。
稻子收割,插下秧苗,一年一度的农村“双抢”就宣告结束。剩下的时间,我依旧伺候家里那条牛。耕作的艰辛,在牛脊背上横竖交错的血痕里尽显无疑。我心疼地抚摸着水牛血迹斑斑的皮肤,给它梳理沾满泥浆杂乱无章的毛发。我打远路把牛牵到水草丰茂的去处,细心喂它。慢慢地,水牛又变得精神和彪悍起来。
漫漫假期过去了。清晨,我独自去牛圈跟水牛道别,我捧起一束青草放在牛的嘴边,守着它吃完。那一天,我依旧踏露而行,但我的身后,没有了牛的影子。我的背囊里,装着换洗的衣物,以及父母勤劳节俭省下的一沓人民币。我在一条乡间土路上渐行渐远,转过一道弯,再回首,村庄和我之间,已经被群山阻隔。我走出了村口,也走出了山村。
这个铭刻在我记忆深处的假期,是1993年的暑假。那一年,我实现了“鲤鱼跃龙门”的跨越。一纸录取通知书,是我与山村举行正式告别仪式的见证。在那个暑假里,我埋头喂牛割稻子,在滴血的历练中体验成长的磨难。我永远记得,在村口临别时,我转身默立,朝着来时的方向深鞠了一躬。我知道,告别之后,山村将在我的情感世界里成为故乡。因此,我的告别,充满了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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