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在这个城市里的到来,就像青春期的小伙。在你没有丝毫的防备下,它就开始把热情,毫无掩饰的给予了人们。既使承受不了这般的火热,也要听之任之地接受,吻得你汗流浃背,爱得令人昏昏欲睡。可就是有这么一群人,却是格外喜欢这盛夏的时节,午休过后或是吃完晚饭,来到街角公园开始了在四季中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最会感到惬意的事情——和着鼓佬的家伙点和悠扬的曲牌“粉墨登场”。
天津不仅是曲艺之乡,更是各种戏曲的“窝子”。不管唱何剧种的,你要是在天津这个码头唱不红,就不算是个好角。天津有着深厚的戏剧底蕴,不仅懂戏的多,业余玩票的人更是不计其数,更别说从这里走出的名角了。京评梆那个不会唱上个一两段,最次的还能唱唱样板戏之类的。就连南方的越剧、昆曲、锡剧、沪剧、黄梅戏等;靠北的豫剧、吕剧、晋剧、秦腔、二人台等这样大大小小的剧种,在这里也能找到知音。说得这么热闹,可在天津大大小小的花园里,人们唱得最多的还是京剧、评剧、河北梆子这三种戏。在这三种戏之中,自己最爱听的还是评戏,虽五音不全却也能哼哼出一两段魏荣元的《秦香莲》中的唱。自己喜欢评戏是因为爸爸妈妈爱听,是受他们的熏陶的结果。过去家里有一台星球牌的录音机,爸爸妈妈买来《小女婿》《打狗劝夫》《秦香莲》《茶瓶记》《王二舍化缘》《李三娘打水》《小姑贤》《对花枪》《杨八姐游春》《凤还巢》……盒带近百盘,不听也得跟着听,生书熟戏的慢慢的也就开始喜欢上了。评剧之所以受普通人的喜爱一来是通俗易懂的唱词,贴近时代,贴近大众的生活:二来优美极具地方特色的唱腔朗朗上口。评剧虽起源于唐山,但是在天津把这个被誉为蹦蹦的莲花落的民间小戏,发展成为全国知名的剧种。至今在天津长虹公园里还有着评剧四大名旦李金顺、刘翠霞、白玉霜、爱莲君的纪念碑,由此也不难看出天津人对评戏的喜爱和情有独钟。在外地一提起评戏,人们大都只知道和喜欢的就是《花为媒》和新凤霞,对其它的评戏剧目和角就知之甚少了。新凤霞作为天津人,为评剧的发展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她独创的“疙瘩腔”极大丰富了,评剧的艺术表现手段。如果说她的创新天津人还能接受的话,但对于其它的所谓改良和改造,说真实在的本地人是不买账的。这儿的人们更钟情于原汁原味大口落子腔的评戏。
在炎炎的盛夏,特别是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在天津的公园或是广场空地上很容易就看到戏迷的身影,听到他们时而高亢时而婉转的唱腔。到了盛夏常宅在家中的我,晚上也总要抽出一定的时间去到老门口转上一圈,为的是到王大爷门前看看听听,他那里的每年夏天就开始的评戏演唱。这王大爷今年已经快成了80后了,但对评戏的痴迷程度却是与日俱增。就连他的后老伴,也被他熏得成为了“黑牡丹”的忠实粉丝。只要见了黑牡丹,满是褶褶的脸上,顷刻间就露出少女般的羞色。这王大爷看在老眼里,虽醋意浓浓,却丝毫不敢把这酸劲带出一丁点来。这道不是因为他多在乎后老伴,王大爷怕是把这里的台柱子,公认的角,黑牡丹给招惹了。他要是一不高兴罢唱喽,这地道的大口落子想听都没地方去学摸去。近日,听说王大爷早在五月中旬就在离门口不远的小花园里支好了简易的帐篷,为的是一到芒种他生日那天就开始提前鸣锣开唱,以此庆贺自己的八十大寿。曾经的老邻居,又是爸爸妈妈的老友,自己特意在下了班在路上买了个蛋糕送了过去。在王大爷执意要求和再三挽留下,在他家吃了后老伴亲自下厨做的长寿面。自己留下来真正目的,其实是更想看看听听那群老评戏票友的演唱,绝不是王娘精心准备的那香飘四溢的打卤面。吃完面条,王大爷一抹嘴就瓮声瓮气的对还在忙活的老伴说道:“你赶紧点,一会把茶水,西瓜送过去。”声未落,人就像个孩子似地颠出了屋。
不知为什么,一向晚到的黑牡丹却破例早来了。他和一帮子追随者,老大爷,老大娘们正谈笑风生。“哎呦我的角啊!你怎么这么早就到啦。”顺着王大爷的声音黑牡丹扭过胖胖的腰身,右手掐着腰,左手兰花指指着王大爷,圆圆黑黑的胖脸上带着夸张的笑:“我这不是给老儿子过生日来了吗?”沙哑的嗓音,念着评戏的韵白。“小生,谢谢妈妈就是了。”不伦不类的回答,王大爷令黑牡丹扑哧一笑,周围的人也跟着乐了起来。“老缺德的,王娘怎没见着?”兰花指点了一下瘦脑壳,王大爷像是施了魔法,老眼里有了异样的神色:“她在给你准备茶水和西瓜啊。”“瞧您老这话说的,我哪有那个福分啊。倒是您给王娘拿捏的,都成了您老的仆人了。”黑牡丹显得有几分嗔怒,收了式后,慢慢的转回了身,又开始和身后的那帮子人嘁嘁喳喳聊了起来。望着早已谢了顶的后脑勺,王大爷叹了口气。“瞧那个倒霉德行。”身后冷不丁的冒出的唐山话,让没有丝毫准备的王大爷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回头,赛凤霞从后面蹿了出来。“他王大爷,俺给你老拜寿啊,祝您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王大爷定了定神后,瞥了一下他:“你说谁倒霉啊?”“你老可别装糊涂,我说的是他。”赛凤霞用他的老瓶子底,像镜子般照向了黑牡丹。又回过头接着说道:“还真把自己当成角了,说是鲜灵霞的弟子有谁证明知道他是入了室?还是挂了牌?说在‘小百花’里呆过,谁又看过?要有人带,那破嗓子还至于倒仓儿吗?哼!”赛凤霞说完朝地使劲的吐了口唾沫。王大爷显得有些不耐烦:“你少扒疵别人,这黑牡丹的味儿就是好。你也自己争争气,别一天到晚的就是‘杨三姐’,别的嘛段也不会,还舔着脸说自己是赛凤霞,我看你就是赛风箱。”说完,王大爷就哈哈大笑起来。赛凤霞弄了个自讨没趣,嘴里不知嘚吧着嘛,就躲着黑牡丹坐到了为角提前就准备好的椅子上。还没等王大爷落座,这王娘就手里提着快成古董的大茶壶,还端着一把宜兴的小茶壶,就来到了。跟在后面的宁四辈一手抱着大西瓜,一手拿着切菜刀也快步的跟来。王娘把大茶壶往桌子上一蹲,然后理也没理王大爷一眼,就直勾勾的来到黑牡丹的面前,娇滴滴的说道:“嗨,你饮场用的在我这。”使劲的看了一下黑牡丹,王娘就以极快迅速的低下了头。黑牡丹抛开众人,眼睛直勾勾的使劲的盯着王娘,声音愈发的温柔:“人家知道了”。“呵”坐在桌子旁的王大爷用尽丹田使劲的干咳了一声。王大娘双手捧着小茶壶,在靠近黑牡丹的椅子旁坐了下来。不大的工夫大大小小的角到齐了,今儿个的乐队来的也是最齐整的。鼓佬王半仙,敲梆子的瘸二爷,吹笙的胡胖子这些平时演唱“缺胳膊断腿”的伴奏也一水的准时。当然拉板胡的杨疯子,是每场必到的主。少了他这戏宁肯不唱。别人想替代,这帮“角”可是不会买账。这杨疯子的弦儿不仅拉得好,能把角托的严丝合缝,不洒汤不漏水,更主要的是对这里的大大小小的角们一视同仁,别管你的牌儿有多大。当捧角的矬子彭站到了王大爷身后,这戏也就意味着开场了。
打头炮的依然是唱小生戏的“刘掐嗓”,依然是那段唱了十多年都没有改过口的《人面挑花》中的《去年今日此门过》。老刘头之所以得此雅号,源于他的演唱习惯。每当演唱时他总要一手掐着腰,一手使劲地掐着喉咙。据听说他养成这个习惯,是因为小的时候在滦县老家学皮影戏的影响,慢慢养成的。后来到了天津,再玩票唱评戏时,掐嗓子来唱就成为了他的特有的招牌式动作。逢掐必唱,逢唱就使劲的掐。一连唱了两段,也没见围在帐篷外听众的掌声,捧角的矬子彭甚至连用鼻子眼哼一声都没有,用矬子彭的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他的玩意不地道啊”。提起这矬子彭,那可算得上是个人物。年轻的时候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就经常去“三不管儿”的小园子里听评戏,后来又跑到了新“三不管儿”六和街去听。他对评剧的了解程度,可以说是都融入到骨子里。从谁跟谁拜师学艺,唱的属于哪个流派,那句唱的在精彩,甚至是八卦之类全都门清,那肚子里装的都是“货”。别以为是人就可以喝彩喊好,那可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的。哪句喊,什么时候叫,那得拿捏得十分准确到位才行。不然,就会遭到其他听戏人的白眼,面子算是丢大了。矬子彭的叫彩,那可是这里“角”们最为期待的事情。所以,当他们在唱的时候,那眼神总会自觉或不自觉的丢给他几个,为的就是那一个脆生生的“好”字,随后就爆发出的热烈掌声。垫场的唱了好几个,王大爷和其他的观众反映平平,甚至有的的人已经开始家不长里不短聊了起来。
轮到了赛凤霞该上场了,他站起身随手端起桌子上的纸杯,一口气饮下去,就快步来到了拉板胡的杨疯子的身边。耳语几句后,就又回到他坐的椅子旁,抄起了一个大篮子后才又站到中央。操着浓重的唐山口音说道:“各位老少爷们儿们,各位大娘大婶儿们,今个儿是王老头儿八周岁的大喜日子,俺赛凤霞又学了段新段子给咱们大儿子算是祝寿了。”赛凤霞的开场白,逗得大伙哄堂大笑,连王大爷也乐着说道:“这王八羔子,嘴就是好使。”赛凤霞弯下腰从篮子里取出两块粉红的毛巾,一条系在头上,一条缠吧缠吧打了一个结拿在了手里,随后两只老瓶子底像打开了开关,射向王半仙和杨疯子。随着“嗒嗒嗒”的节奏,板胡拉出了喇叭腔。此刻,赛凤霞挎着大篮子,手里摇着打了结的分毛巾,跑起了圆场儿。“好!”随着矬子彭的响亮的一句叫喊,篷子四周劈了啪啦想起了掌声。赛凤霞好像是打了鸡血,一下子劲头就上来了。过门都起了两遍了,只顾高兴都忘记开口唱了。要不说是杨疯子的弦儿好呢,一直拖到赛凤霞开口唱:“巧儿我自幼儿,许配王家,我和王老头不认识我怎能嫁他?”听到此处,王大爷大嘴哈哈一笑不要紧,“呱嗒”一声上面的假牙,就掉了下来,赶忙用手托上又接着不错眼珠看了起来。“这河里的大蛤蟆,它嘎嘎的笑啊!”赛凤霞唱到此处,紧接着一个卧鱼儿后,老瓶子底打着光扫向了王大爷。“好啊!”捧角的矬子彭,又一次把彩给了赛凤霞。多年的杨三姐,今天终于熬成婆,赛凤霞今天是大获成功。黑牡丹有些坐不住了,往日这满堂的彩儿都是属于他的,根本别人没法和他呛行市。他踢了踢椅子,一抖腰身站了起来。王大娘见状,也跟着站了起来,眼睛里充满着疑惑,她弄不清楚一向压大轴儿的黑牡丹是不是现在就想唱。王娘试探着递过专为他饮场用的小泥壶,没想到是黑牡丹竟然接了过去,还破天荒的呷了两口。随后,他不紧不慢的开始了上场。边走边向周围的人点头示意,那微笑却显得有几分僵硬。站定后,清了清喉咙说道:“今天是王老爷的寿诞之日,本想唱点祝寿之类的戏码,可我们鲜灵霞老师的戏没有,我呀不想破坏了规矩。再说王老爷他就好听大口落子这口,我就依了他意,随了他的愿。”说完,胖的起了鼓的眼睛,瞟了一眼坐在桌旁的王大爷,又看了一下矬子彭。“好!”王大爷与王大娘同时叫喊起来。随后,黑牡丹把谢了顶的头慢悠悠的移向了乐队,扫了一眼瘸二爷、王半仙、胡胖子后,又再次清了清嗓子后,对着杨疯子细声的说道:“十娘,舟上,此言。”鼓点准,梆子脆,笙气足,杨疯子的板胡是抑扬顿挫,黑牡丹像是上足了弦:“我闻听此言,大吃一呀惊。好似那凉水浇头,怀里抱着冰……”篷子里先是静的出奇,随后就随着矬子彭”好啊“那一句吃奶劲般的大喊后,随即爆发出爆棚的叫好声和最热烈的掌声。黑牡丹眼里虽噙着泪,胖嘟嘟的脸上却挂上了笑纹。
盛夏的时节是津门放歌飘韵的时节。这里的人们懂艺术,酷爱戏剧。每个人既是欣赏者,又都是名不见经传的角。这也就不奇怪了,为什么天津这个地界儿,在全国儿出了这么多的大大小小的戏剧家及名票。在他们的生活里离不开这悠悠的棒声戏腔,并把这风气一代代的复制克隆。于是在天津人的骨子里血液中,就多了出对戏剧那一份独有的“痴迷”元素,也就有了盛夏时节味儿更浓的评韵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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