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回家帮父亲种小麦。父亲在前面飞快地挖坑,我在后面机械地撒种,不时将种子撒到坑外,父亲让我小心点。我却在默诵着海子的另一首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既向往平凡人的幸福生活,又向往有诗性的浪漫生活,这么平淡而富于幻想,对生活有着美好憧憬的诗,非心中有大爱写不出来。我想,麦子又要长了,爱麦的海子却死了,他怎么舍得自己年轻的生命呢?临近春节,麦子长出了线形的叶,两边山上层层叠叠地堆积着翠绿,我眼中却是灰蒙蒙一片,常徘徊在地沟或地坎上寻愁觅恨,也思索着海子的爱和痛,死亡和永恒。
1990年夏天,当布谷鸟高唱“割麦插禾”的时候,“双抢”时节到了,父亲让我拣阳光睛好的日子回去帮忙割两天麦。站在自家麦地里往周围看,上下、前后、左右和对面山上全是成熟的麦,微风吹来,麦浪滔滔,层层波涌,从无数个中心点往四周荡漾开去;有时候,此麦波与彼麦波相遇了,便像两个窄路相逢的人一样,幽默地一笑,友好地闪开身子。我张开肺叶深深地呼吸,大地的热气和麦秆的清香一齐荡进鼻子,令人神清气爽;捋一穗麦,吹掉外面的包衣,手中剩下一把椭圆形的麦子,用牙齿一咬,舌间就有一股甜甜的面粉味;伸手拂一下,麦秆间即有阳光跳跃、追逐,麦芒弹得我脸生痛。我心中似有所动,眯着眼睛抬头望向天空,太阳正金灿灿地照着世间的一切:大地、村庄、山川、河流和同样金灿灿的麦地,而我,就站在使海子痛苦的麦地的中心。与海子不同的是,我站在南方,心中没有了痛苦,只有轻松,只有快乐,只有豁然开朗,似乎欲向着太阳羽化。那一瞬,我略略理解了卫校时读不懂的海子的那首诗,他的痛苦实则是来源于心中的爱呀!那不是一般的爱,是大爱,他爱诗歌,爱北方的麦地和照耀着麦地的太阳,但他心中又有矛盾,有冲突,有不被理解的孤独,有无法实现理想的寂寞,所以麦地和阳光就成了他表达痛苦的载体,正所谓“观山则情满于山,望水则意溢于水”。
我想,也许像海子那样心中有大爱的人站在麦地中间会觉得痛苦,因为那种大爱不容易被普通人所理解;而恰恰相反,像我这样心中藏着小痛苦的人站在麦地中间却有幸福感,因为自然的浩荡之气和阳光的普照之力足以将那种小痛苦晾晒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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