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面孔逐渐增多,老人沧桑的脸就隐在了相框里。拜年是为何?那时年幼,记得家里一团热闹,便粘人得很,要这个抱抱那个疼疼。小时候也长得玉雪可爱,不似如今腰腹增粗眼角下垂。那种氛围就像一盆火,温暖了以后的岁月。
孩子们欢天喜地穿着新衣放鞭炮,家庭主妇却没有机会打理自己。她们系着围裙,鸡鸣即起。正月里随时都有客人,有时从厨房里出来,一抬眼,已有某位一年未见面的远亲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了。不管人数多寡,礼数是必到的。母亲先端出瓜子、花生、本地牙糕以及自家手工做的冻米糖等物,给客人泡上一杯香气扑鼻的浓茶。那些茶杯以及碗筷盘子,早在腊月里头全部仔仔细细擦拭得光亮可鉴,就连家中的桌椅都搬到后面的池塘边横竖都已擦洗,然后放置于阳光底下晾晒。家乡人待客必十分隆重周到,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悉数摆上桌,养了一年的大公鸡煮熟切成一大盘,是家家户户的“镇山之宝”,每餐必要端上桌。而客人也极其识趣,任凭客气的主人把鸡肉放于面前的餐盘也绝不会去动一下。倘若遇见特别嘴馋的小孩,把鸡肉夹了去,家庭主妇私下里便要叫苦不迭,而嘴上却不敢说什么,带着笑劝客人:“多吃点,多吃点!”因此,每次我们姐弟几人出发去亲戚家拜年之前,母亲总要私下里先叮嘱一番,叫我们千万别动“鸡肉”,那是要摆到年结束的。
客人来拜年,主人要陪同招待,父亲总拿一把锡壶热热地烫好酒,这酒也是自家酿造的米酒,工序繁杂,而色泽莹润,我后来一度以为“葡萄美酒夜光杯”说的就是我们这种酒。客人按辈分高低安排落座,席间不断劝酒,有时还划拳,在划拳前双方都先要拱手致意,互相念着“钱来、福来、一定恭喜”这些吉祥话,方才开始对垒,颇有谦谦君子之风。胜的人会伸手表示“请”,输的人也很痛快,拿起酒盅一饮而尽。酒过三巡,亲戚之间谈笑风生,孩子们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家中盛满了快乐。
客人告辞时,家庭主妇会从围裙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塞给亲戚带来的小孩。那年月,我们出去拜年,外婆家的红包是最大的,有两元钱,如果是五元,那简直成了大富翁。一般的亲戚家包一元钱,我们把红包带回家里交给母亲,用以交学费。红包其实只是一种互相祝福的形式,礼尚往来,并不存贪多之心。有些人家比较困难,包得少了,母亲也从不以为意,下一年照旧给足面子。客人走了,主人一家会出门相送,说着“有空来嬉”之类的。宾主尽欢,如此循环,正月十五元宵节后才渐渐罢歇。等到春风吹绿大江南北,农人们又犁田插秧,在布谷鸟的催促中开启了新一年的劳作。
那年月,物资匮乏,只有过大年时才有机会大饱口福,又有新衣新帽、压岁钱,没有了学习负担的孩子们东奔西跑、岂不乐乎?
说到冻米糖,其种类特别多,有米花糖、粳米糖、年糕丝糖等等。有些人家喜欢用白糖熬制,有些人家会用红糖,于是颜色就有了不同。我家几乎都是白色的,我总觉得人家的红糖熬的更好,有时和别人央求着换几片来吃吃,但他们几乎都不乐意。父母亲大概不知道我更喜欢的是哪款,他们照例每年给我们姐弟几人一罐,一直吃到夏天,这些糖就软了散了,我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期盼。
那一年到外婆家拜年,她家的糖块特别好吃,我吃了几片不过瘾,看清楚外婆藏糖的地方--在几块木板随意搭成的“二楼”。等到外婆忙来忙去地在灶间炒菜,我瞅准时机,用尽吃奶的力气扳正了云梯,轻手轻脚地爬上去,那哪里是“楼板”,几乎没有落脚点,木板薄脆,缝隙极大,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一脚踩空。贪吃的欲望攫住了恐惧,我一步步小心地挪到了罐子前,揭开罐子的那一刻,心跳得特别厉害,望望楼下,听得到锅碗瓢盆的奏鸣曲,一阵阵烟雾升腾而起,整座屋子的角角落落都在我眼里。我一边迅速地拿出一块冻米糖,又迅捷地盖好罐子,从先前的原路蹑手蹑脚地返回。等我落到地面上时,外婆丝毫未察觉,我后来也未曾告诉过她我偷吃过她用来招待客人的冻米糖。那是我人生中一次堪称大胆的“冒险”和出格行为。在外婆刚过完五十大寿不久,一向忙碌勤快的外婆猝然发生了意外,被人推下车七窍流血而死去。外婆家霎时改换了画风,从红红火火的夏天变成冷风瑟瑟的冬日,外公经常独坐一隅不发一言,那里自然成了我的伤心地,后来便去得少了。
家庭主妇才是年的灵魂,把一份份精致的菜肴端上桌,客人才能尽兴。有客人的人家,主妇是骄傲的,如果哪家没有客人,颇有点“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况味。而农村那些年,往往有不少娶不起老婆的“光棍”,这个词现在想来颇有点粗俗,如今叫成时髦的“单身狗”。他们的门前往往杂草丛生,只有雪花和雨水叩访他们的居所,一个人寂寥地隐在此起彼伏的炮竹声声之中,越热闹越凄凉。老家隔壁的小叔就是这样一个人,逢年过节,母亲便会让我们端一两盘好吃的食物送去,以示慰问。这些年,孤寡到老的小叔年终能领到一笔不小的钱,母亲说,他的日子是不愁的,等他年老了,乡里还会给他送到敬老院去养老送终。小叔到了过年,也穿着齐整的新衣,走出屋外给亲戚们发烟。
人们都说:现在的年味越来越淡,亲友们不再像传统的农耕时代那样唇齿相依,而那种质朴的感情也随着时代变迁渐渐淡化。当然还有“禁燃”的原因,走在任何一个角落,你都已听不见鞭炮声,这种延续了千年的风俗竟然得以纠正,善待环境已成为人们的共识。早些年出去拜年,最怕哪个顽皮的男孩子冷不丁朝你身上扔过来一个“炸弹”,吓得我捂着耳朵一蹦三尺高。
到老舅家做客,我一人抱着那古灵精怪的小外甥,此刻他正躺在我的怀里安睡。阳光和暖,长长的睫毛披覆下来,不知正做着怎样甜美的梦。表弟走过来,叫我上桌去吃,他说:“姐,有鸭头呢,你要不要来一只,我帮你去夹?”在二姨新盖的八层高楼上,二姨面对着眼前开阔的新城区挥起锅铲,她是拆迁户,如愿住进这宽敞明亮的新居,八层高楼,后面则是新建的建材市场。她家的生活与金东新城一样越来越靓丽。客人们歪在沙发上看电视,表妹给我的卷发扎了一条麻花,姐妹之间就是这样亲近了。回到老家,大妈也回来了,老碧莲一上来就先给我个拥抱,这种暖意,又让我回到了童年。
拜年啦,就在这一颦一笑和举手投足间,我们找回了最初的爱与温暖。淡的是年味,不变的是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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