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我们都不擅长告别。——题记
伴随着头部的阵阵刺痛,我缓缓地睁开了双眼。眼前的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昏黄的灯光,呛人的浓烟,还有个穿着军装的大汉在我面前不停地转着圈,嘴里骂着什么。
见我醒来,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按着我的肩膀吼道:“说!这是什么意思?你跟敌国的秘密交涉到底有多久了?嗯?”
噢,我在审讯室。
他口中浓烈的烟味向我袭来。瞥见桌子上烟灰缸里面的十几根烟头,我终于知道这屋子里的朦胧是拜谁所赐。
“老兄,我是来帮你的。你不是个罪大恶极的人。尽早承认了吧!影响不至于变坏……”说着,他指向照片上的某个区域。
我的眼睛不情愿地回到照片上。这张照片我再熟悉不过,几个小时前它还被我攥在手里。他所指的那片区域,其实空空如也,有的只是黑暗中的一只洁白的胳膊。它浮在一个舞台上面,看起来有些瘆人。那只胳膊的主人,是个芭蕾舞伶。
“还是没什么说的是吗?成。把他带走,”他掏出烟,又点上一支,“好好反思反思这段时间你都对国家、对人民、对革命干了什么。”
头依然疼痛。看来他们对我的“关爱”劲道不小。
我是谁呢?在被两个小伙子押送往禁闭室的途中,我不禁这样想。我是个审查员,我是个画家,毕业于中央美院……我还是个哥哥,对,我是个哥哥。
于是时间穿回了那片树林。树林外不远的地方,坐落着一个小村庄。我就在这里诞生,也见证了弟弟的诞生。我们就在那里,一起度过了我们的童年。
那是个秋日的傍晚。金黄的麦垛成堆地聚在我们的房子前,不远处那片杨树林在秋风的吹拂下飒飒作响,仍然播洒着浓密的绿色。它们就在那里,安静地充当着这座小村庄的背景。而黄昏,则充当了底色。那一刻,我突发灵感。从此,我爱上了美术。
我是唯一一个从村里走出来的大学生。国内政局紧张,为了糊口,我选择了审查员这份工作。其实,它跟美术也沾了点边。我每天都要从局里收到成沓的照片,而那些照片上,有无数人的脸需要我用我的艺术功底将其彻底抹去。从今往后,没人知道这些人的存在。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干着自己喜欢的事,我的人生还挺一帆风顺,当我接到这份工作时我这样想。
直到有一天,局里的人递给我一个人的一大沓照片。照片的第一张是一个英俊男人的肖像。“这个人,你应该认识。”我低头看。这张照片拍的很清楚,我也不需要费劲就可以辨识出这个人是谁,但我还是紧盯着照片久久不放。“我弟弟。”这句话似乎没被说出来,但回响依旧。他的脸,我绝不会认错。曾经多少次,在那个老房子里,我在画纸上描摹着我弟弟的脸庞。我的手开始颤抖,期望着照片上的脸慢慢变形,变成别人的模样。“这不可能!”“放轻松。他已经不再是你弟弟了。他是人民的公敌。让我们都忘了他吧。”
最初一段时间,我确实难熬。忽然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我要让弟弟复活。于是,从那时起,我每销毁一个人的脸,我就会在照片中嵌入我弟弟的脸。不用怕,当局只管谁是否真正消失在照片中,可不管谁又出现了。
于是,他又活了过来。从年轻,到年迈,从车夫,到官员。他变成了形形色色的人,他栩栩如生。我乐此不疲,直至昨天。
昨天,照常上班。局里送来的是一位芭蕾舞伶,据说曾在一个地下秘密组织里工作,与敌国互通情报。
我的喷笔随她婀娜多姿的舞步一起翩翩起舞。但我越来越怀疑,我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她是谁?她怎样长大?进而又问到了自己:为什么每天都有这么多人叛国?
想着想着,我想到了弟弟,想到了家乡。我似乎进入了梦境。我记不起我睡前都对这张照片做了什么,直到刚才那大汉向我展示了那张照片。
此刻,在禁闭室里,我的思绪飘了回来。我无趣地在墙上敲来敲去。其实这是一种暗号,小时候我和弟弟经常玩的一种。我们经常在床上,在黑暗中作交流。这种暗号由一位革命老前辈发明。我敲着我以前经常对弟弟敲的一句话:你收到眷爱。这没什么意义,只是在这个铁屋子里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
可不一会,隔墙传来了响声。我兴奋地坐起来,仔细聆听、翻译。
你是天主吗?
不,我当然不是。我敲道。
那你为什么说我受到眷爱?
这句话人人都可以说。不过我是为了我弟弟。
你弟弟。
没错。我对不起他,我曾经让他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天啊,上帝保佑。
你是做什么的?
神学院的学生。
那你就跟我一样喽。被冤枉。
嘘,别这样说。
一阵沉默。
嘿,你刚才说“曾经”?他敲道。
是。我又把他带回到了这个世界。
哦天啊,这是天主才能做到的吧。
我只是把他还原到了照片上。他的脸替换了别人的脸,他不应该消失。他应该活着。
你是个好人。
我们就这样聊着,互相了解了各自的身世。
这时,一阵粗鲁的声音打断了我们。听得出来,那位大汉来了。他走到我这边,对我吼道:“明天上法庭。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那表明我的罪名成立。上法庭,只不过是个形式。
第二天一早,我被他们带走。隔壁又响起了声音。你受到眷爱。我再熟悉不过的话。他连续敲着,声音响彻整个楼层。
我在法庭上听得瞠目结舌。“……你因涉嫌利用暗码联结地下党成员进行与敌国交换情报的活动,以及——”法官顿了一下。“涉嫌通融、包庇叛国人员,被判处叛国罪。”
不久后,我被带往刑场。路上,大汉问我有没有遗言。
我想了好久,说:“跟我弟弟的家人说一声,我将去地狱找他。”这时,我们来到了一个大坑前。这个坑里,可能躺过我弟弟,躺过那名芭蕾舞伶,躺过武术被我抹去的、被历史遗忘的人们。如今,轮到我了。
“等一下,”我突然叫道,“我想知道我在禁闭室时我的隔壁是谁。”“隔壁?”他不解。“就那个神学院的学生。”我补充。他摇摇头。“哪有什么学生。整个楼层就关了你一个人。”说着就把我往坑里拎。“现在,咱们不要再耗时间了。我这是在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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