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故乡始终格外重视。“老家”二字一出,凭空便能咂摸出几分愁喜滋味。“我老家是某县某某乡,村东口有两棵大枣树……”这风尘扑面的字句含情带恋,不免让旁人也生出归意。可若你说:我老家是某市某小区,门口是哪个超市,倒是有些隔膜与淡漠。
所以说,“家”字前冠上一“老”,其中深意,“新时代”的小辈是难以觉察的。似乎唯流传千年的那份沉淀才配得上这份沉甸甸。老家,不只是地域名词,亦为文化符号,再细点,代指“乡村”似乎也未失偏颇。
对中国人来说,将老家珍而重之的缘由似乎不曾被时光浸渍。“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它自然,它与生灵共存,它健气依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它闲适,它恬淡,绝无案牍之劳虑;“夜雨剪春韭,新炊问黄粱”,它情真,间关千里阔别廿载又奈它何?细观之,现代水泥森林中的穴居者们,心心念念的不也相同?不只,不止。“老家”,又或是“乡村”,某种意义上已上升、浓缩,进而融入华夏血脉,乡愁文化古今贯之,不胜枚举。甚至逍遥如谪仙人,也留墨“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安土重迁”几乎或隐或显于每个人的身上。
但老家是真的老了。它封闭,因而敌不过火车巨轮的轰鸣;它疲缓,因而输给了机器的不断推进。土地的废弃、童叟的留守,让我们文明的始源“空心”。恍然忆及山东村民一次略带血腥的“拒迁平改房”事件,方式暂抛不论,那嘶吼中,或许也藏着对老家、对乡村文明的捍卫。我们期待经济腾飞,我们也渴望村落延续,一切都在两难之中。在文明断裂的巨壑面前,我们的返朴愿、田园梦、故乡情又该何去何从?
老家老了,但还是家。中国从乡村老家中走出,也从未走出。即使中国真正完成城市化,每个蜗居于水泥立方的人心中,恐怕也仍流淌着“小桥流水人家”的乡韵,抖动着“瓦楞上枯草断茎”的乡愁。陈寅恪先生说过:“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城乡不论,每一个中国人大约都不会愿意失去“老家”,哪怕是那些诞于城市仅咿呀《回乡偶书》的孩童。如何让“老家”的“家”添二两亲切,“老”减三分衰败,让新型乡村承衣钵开新命,或许是我们未来要走的很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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