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短得像兔子尾巴似的。一眨眼,开学已经一周。这天轮到我管理晚自修。晚饭后见时间尚早,我一个人出校门去踏青。
今年我任教高三,在城郊那个校区。一出校门,就能见到正在建设中的各式高楼,不断侵蚀着郊外的绿地,但那些花花草草蓬勃的生命,见缝插针地生长。我沿着小路往外走,时不时能看到一小片的绿色,农转非的居民难舍一辈子的土地情缘,在还没有侵占的空地上撒一把种子,绿色菜蔬好像知道这是自己的最后一个春天,一个劲往上长,真是滴绿滴绿的诱人。各色的花散在田野里缤纷,豌豆的、蚕豆的、菜心的自不必说,更多的是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这里一丛,那里一簇,把我的心情点缀得花儿似的。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朝着落日的方向看,建筑的剪影别有一番写意的美,那些塔吊、挖土机之类的,使得房屋比平常所见多了造型。我拿出手机,一路走,一路拍,对着那些无名小花,俯拍,侧拍,远拍,近拍,忙得不亦乐乎。
我自信时间来得及,最迟六点进校门,能赶上六点十分的晚自修。一般散步,我事先都有大致安排,比如有一个小时空闲,我走出半个小时后就立马折返,能确保不耽误时间。这次散步我不准备如此,校园围墙外有一段是小河,我只要回望能看到学校的标志性高楼,绕着那高楼走,大半圈后就能见到一座老旧的桥,印象中是两块五孔板搭建成的,我走过桥,走百来米就能从边门进校园。只要六点前走进校园,我就铁定不会迟到。这样安排不走回头路,能多看到一些春天的风景。
三月的风,软软的,暖暖的,我解开棉袄外套的扣子,一个人走在城郊的田埂上,忍不住唱起歌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看看四周,不见老牛,也不见一人,我便放胆高唱起来,边唱边拍,歌词记得颠三倒四,也不计较,要的就是这份快乐,手机拍得只剩一点点电了,当时也没注意到,这样忘我的境界,在我年龄渐老时,真是越来越难得到了,整个田间成了我一个人的演唱厅,这种全身心的放松,自内而外的惬意,尽情享受中。“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风飘散”,是啊,高三的教学压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短短几十天后,我和我的学生们将迎来高考,寒窗十二载,交一份怎样的答卷给自己,我们在思考,在努力。压力前所未有的大,唱歌能帮我解压,美景让我暂时忘却疲劳。走在乡间的田埂上,我真正明白那词句,“沉醉不知归路”。
待我看表时,已经接近五点五十分。我怀疑自己的手表,也怀疑自己的眼睛,天色并不暗,我抬起手腕定睛细看手表,还是不信,再看手机,果真是六点差十二分。我急冲冲往小桥跑去。天啊,断桥!我惊出一身冷汗。我不知道这桥是寒假拆掉的,还是去年早就拆了,我只看到原址位置新桥并未建好。回迁的高楼还在建设中,附近的居民也不再需要这座桥了,也许实在因为这桥太过古旧,有安全隐患,反正,我见到时它已被拆了!剩下两头,有很短的一截挂着,还能见出曾经有过一座桥。怎么办?怎么办?过河!过河!当务之急,晚自修千万不能迟到!循原路返回,注定迟到,不能。作为一个教龄二十多年的老教师,以遵守校纪校规为荣,倘若因为踏青太沉醉而导致晚自修上课迟到,对一个优秀教师来说,怎么说也是难以接受的理由。我急得在原地跺脚,脑子在急速地想办法。
找人代班?快,找人。地处城郊,找人是个难题,今晚有管理晚自修任务的,我自然不能再找他们。我脑子转得飞快,把晚餐时在食堂碰到过的同事飞速过了一遍,很快想到某某年轻教师,马上给她打电话,请她救急。正在这时,我感受到贴身处的手机震颤了一下,有一种不妙的预兆,像触电似地传遍我的全身。我拿出手机,傻眼了,手机没电了!居然自动关机了!这时我才后悔拍照太过忘我,把手机的电用光了。
找电瓶车捎带一程?我的手机包里有一百元钱,付钱也可以,不怕贵,只要不迟到。偶尔有电瓶车飞一样驶过,那应该也是一些和我一样赶着上晚班的人。而此刻,我环视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别说什么车了。能看到学校的高楼,离我的直线距离不过百米,但因为一条不宽的河流,咫尺成了天涯。
急中生智,我想加个助跑,从残桥上跳过去,但我很快否定了这个脑残的主意。老桥的两端是残存了一点五孔板,但摇摇欲坠的样子,很不保险。河道宽宽窄窄的,最窄处,我目测应该不止五米的吧。再说,我对自己的跳远水平实在不自信,小河即使不太宽,也不至于我一个年近百半的女子一跳就能过。万一掉下去呢,那是要出人性命的大事啊!我差不多是几秒看一下表,那秒针的每一个颤动,都引发我的疯狂心跳。
马上电话通知丈夫,叫他开车送我?校外只一条大马路,别的都是田间小道,我就是跑到大马路上,可能也要不止十分钟吧。现在就是直升飞机来救我,只怕也来不及了,我一个优秀教师的一世英名,就要毁在这个春天!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河岸边原地打转,想,迟到又怎样呢?迟到一次又会怎样呢?但我终究说服不了我自己。
六点差五分了,神啊,快来救我!
仿佛得了神的召唤,我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一叶小舟在向我飘来。暮色似乎是在短短的几分钟里降临的。这一幕,像小说中的情节,更确切地说,像聊斋故事,现代版的。此时,我恨自己平时读书不少,想象力丰富,自己吓自己,吓得头皮都炸了。那小船,无声无息的,坐着划船的人,也是安安静静的,他在用网兜打捞河面的漂浮物。不会是聊斋,我定了定神,想起曾经在学校附近看到过这样的告示,周边河道的保洁包干到人,是兼职,并把一个个名字列在标志牌上。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眼见着快六点了,我的心脏砰砰地响着,只能求助这个陌生人了,我别无选择。我知道这是一次冒险,不仅因为我求助的对象是一个陌生男子,还因为是在这样暮色四合的时候,在这样少有人影的郊外,我是一个长得不难看的女子。我的血液里一定有喜好冒险的因子,记得曾有一次一个人飞到三亚去看海,飞机晚点,后半夜,下雨了,我一个人打黑车到城里宾馆,虽然事后让亲友们好一顿教训,我却觉得,某些陌生人也是可以信任的。
我站在岸边,急切招手,朝着不远处的小船喊,“师——傅——”
小船划过来,是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男子,甚至有一秒的错觉,像我曾经任教的班里某个学生的父亲,那是一张太普通的脸,一点特征都没有。
我着急地解释和恳求着,我是对面学校的老师,我晚自修快迟到了,麻烦您渡我过河。
师傅还是不说话,但小船很快靠岸。我知道是默许,就猴急地爬上船,船太小,有些不稳,我紧张地半蹲着,让我想起《鸿门宴》里“按剑而跽”这句话,那是很戒备的一个动作。如果师傅是歹人,最坏的结果是我掉到河里,河水应该不是很深,但一想到自己不会游泳,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对于我来说,和陌生的师傅面对着,隔着不到一米远的距离,那短暂的几秒钟,真感觉度秒如年。整个世界那么静,我光顾着紧张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假如师傅开口说话,哪怕一两个字,可能我的紧张会消解掉一些,但师傅只管划船。也许师傅是哑巴?也许师傅已经微笑招呼过了,我太紧张没有注意到?船在师傅娴熟的划动下,很快划出半个圆圈,没划几下,就靠近了对岸。船一停稳,我连滚带爬上岸,气喘如牛,心好像要跳出胸膛,我平静了两秒,转身对一直不说话的陌生师傅道谢。师傅仍然平静地调转着船头,安静地划桨,继续打捞河面漂浮物,好像刚才助人为乐的一幕与他无关似的。
正好六点,我向学校大门飞奔。春风暖暖的,吹到我出了汗的身上,有些痒痒的,心里却爽爽的。三月的那个傍晚,在寂静的城郊,一个我不知道姓名的陌生人,帮助我渡过校外那条春天的小河,一种也许可以称之为感动的东西,在春天的暖风里,在陌生人明净的善意里,慢慢苏醒。春天,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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