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足家门口等待暮归的羊群,凝视远山高处的那个垭口,宽阔的羊道像一条灰白的带子缠在山腰。先是一匹褐色的骡子出现在垭口拐角处,接着是几匹黑骡和健马紧紧相随,后面跟着健壮的犏牛,然后是大批的黄牛、山羊、绵羊一拨拨从漫坡上渐渐汇集,滚滚而下,毛驴们杵着脖颈颠颠地只顾赶路。杂乱无章的羊道上黄尘漫漫,几千双奇蹄的、双瓣的硬蹄敲击着坚实的大地,牧人的吆喝声中,饥渴的牛羊争先恐后,奋力奔腾,快速地滑向谷底。羊道上一片喧嚣,彷佛决堤的大河宣泄着翻卷而来。下到谷底,牧人坐下来点燃福星牌香烟悠悠地抽着,牛羊们顺着山溪散漫开来,开怀畅饮。抽完烟,甩响牧鞭,一声吆喝,顺手捡起身边的小石子,掷向远处贪食的牛羊,牧群就哗哗的流进了村子。于是整个村庄开始沸腾了,咩咩的羊叫,哞哞的牛吼,咴咴马鸣伴着大人小孩的呼唤和呵斥,聪明的牲畜们在村口顺着七股八叉的小道依次分散开来,各自找到家门,回到温暖的棚舍……古老的村子每天都重复着日落前辉煌的一幕。
八十年代,冬日的黄昏,我站在门前宽阔的空地上,点着头清点着暮归的牛羊和马匹,馋嘴的羊儿临进大门还要贪婪地伸长脖子,爬立在门框边咬扯一口高处残留着的发白的对联慌乱地嚼食。一、二、三、四、五……十一、十二……我心里默默地数着羊儿的数字。再数一遍,还是十二只。不好,那只公羊不在呀!急得我团团乱转,赶紧挨家挨户去找。
那只公羊是我家扶贫来的一只新疆细毛羊。身材高大魁梧,浑身覆盖着雪白细密的厚毛,一对棱角分明粗壮坚实的大角盘旋而上,至头顶又旋转下来,在脸颊两侧结成两个对称的半圆,很是威武。平时那对力角好像一直发痒似的,老往田埂上磨蹭,家里那几只高大的黄牛遇见它也连忙绕道,撒腿就跑。这家伙,专抵黄牛的后腿,而且往往出其不意,弄得牛儿们好生害怕。可别说,那家伙力道大着呢!曾经见过好几次它参与的羊王争霸战:远远地迅疾奔来,低着头向对方发起猛攻,两颗头“砰”地一声,倏然撞在一起,抵死角力一番,然后再后退,再相撞……有时弱势一方的羊角会咔嚓折断,血流模糊。那场面相当壮观又惊险骇人。真正是力与力的较量,是实力的考量,是大自然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最有力的诠释。不像山羊之间的那种文斗;两只羊近在咫尺相向而立,长髯飘飘,突兀地立起前肢,落下时趁势文雅地近乎玩耍一般轻轻相撞。说真的,这只可恨的公羊我也怕它,总怕它偷袭我。之前我就吃过它的亏。有次趁我不备,它在我小腿上狠狠地撞了一下,疼得我差点岔气了。待缓过神来,我骑在它背上又踢又打,那一身厚实的皮毛我的小拳头根本对付不了,就像打在棉花上一样,力量顿时被化解得无影无踪,反倒累得我满头大汗。不过,自打这家伙混入我家羊群后,家里增添了好几只可爱的卷毛小羊羔呢!
“好,你跑,他妈的,我让你乱跑,乱跑不归家,害得老子到处找你,找到你我一定要狠狠地捶你一顿。”我心里咒骂着一路寻找。唉!忙人无计!我连自己也骂进去了。心里更恨死它了。
包叔家找过了,不在;李婶家找了,也不在,回过头又到王大倌家去找。王大倌婆娘正拿着扫帚清扫院子里遗落的羊粪蛋子。我问:大倌!又觉得不妥,赶紧改口:嫂子见我家羊了么?王大倌婆娘眼皮也不抬,只顾唰唰地低头扫院,只说让我自己进圈去找。解下缠绕在门柱钉子上的细麻绳,打开篱笆圈门,好家伙,果然在这儿。我一眼就瞅见那只犄角显眼高大的公羊正在王大倌家的羊群里打转。见了我它也毫无顾忌,公然吐着舌头,追撵一只母羊,嘴里亲昵地咕咕呼唤着满圈乱跑。我累得气喘吁吁,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拧住它的羊角又踢又打,它还厚着脸皮不温不火的,极力想挣脱我的手又去亲热,一副棍棒加身也不管不顾的样子,好生缠绵。牵出羊圈,出得大门,朝它屁股上再狠狠地送上一脚,它才恋恋不舍地摇着尾巴往家里跑去。这家伙,妻妾成群嫔妃盈墙尚嫌不够,还要在外面拈花惹草!真是可恨!
回到家里,父亲又说那匹老马还没有归圈,吩咐大家分头去找。这下可惨了,眼见暮色四合,肚子又饿得咕咕直叫,茫茫山野我上哪儿去找那牲口。可再不乐意也得去找呀!牲口不归圈,运气不好会被牛贩子偷走的。
折一根柴棍,甩打着踏上寻马的长路。走进山谷,沿着羊道一路寻找。夜风呼呼地吹,灌进脖颈里冷得人直打哆嗦。我使劲地抽打着山路边的枯草,惊起一群群半翅鸟“扑楞楞”飞落。几棵古杨黑魆魆的在风中嘎嘎作响,吓得我毛骨悚然。壮着胆子颤声吼了一声秦腔:“二嘿”!山崖那边传来了回音:“二嘿”、“二嘿”、“二嘿”……我可真是倒霉透顶了!
坐下来歇一会吧!我自言自语。刚刚坐定,稍事喘息,侧耳细听,西面不远处的山谷里隐约有铃声叮当作响。我心里大喜!对了,我家那匹老马脖子下就拴着一颗铜铃。摸索着赶紧走下山坡,顺着铃声传来的方向走一会,听一会,声音越来越清晰。行到谷口,哇!那家伙分明就是我家的那匹老马么!它被困在了谷底的冰面上不敢挪动半步,想必摔了好几跤摔怕了吧!哼!谁让你失群落寞贪吃多占又走险路呢!连忙喊来对山上还在寻找的父亲和哥哥,大家捧了些沟边的沙石撒在冰面上,才把它小心翼翼地牵了出来。可怜的牲口,要不是我循声赶来,必定会在冰面困上一夜呢!那要比解放军立正站岗的动作还累人呢!
月亮升起来了,银辉悄无声息中泻满大地,天地间变得亮堂多了。回到家里,匆匆刨了两碗饭,便倒头进入了梦乡。梦中,我还在满山满屲地寻找,走啊,走啊,竟走出大山,找不到回家的路……
2013年10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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