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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时光削瘦的身板散文

散文 时间:2021-08-31 手机版

  五月的梅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黑沉沉的天,使得本来就压在心头的一些忧虑更加的挥之不去,一种莫名的疼痛和急躁绞得使人有种透不出气的感觉。

被时光削瘦的身板散文

  看着病榻上的父亲,脸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虚弱的双目勉强地半睁着,显得很是吃力。胸腔的积水压缩了父亲的半边肺,使他的呼吸急促又短暂。父亲是坚强的,他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呻吟发出喉外。为的,是不想让我们为他担心难过。但掩不住的一声声粗重的呼吸,就像窗外的雨点吸附在玻璃上一样吸附在我的肌肤里,然后又渗进我的血管,爬到心脏,接着又从我的眼角悄无声息一滴一滴地冒出来。

  父亲这次的病,好象比前两次严重了许多,在县城住了半个多月,昨天又被转送到了市第五人民医院。刚到医院那会,医生给我们下了病危通知。医生的话,让我们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就象揣了个五百斤的秤砣-----沉甸甸了起来。姐姐是个喜怒于色的人,不禁捶胸顿足痛哭了起来。我没象姐姐那样嚎啕大哭,不是我不爱父亲,不心疼父亲,血浓与水的亲情,搁谁身上不心疼。我是坚信,经历九死一生的父亲,这次也一定能熬过去的。

  父亲好象与生俱来就和多灾多难有密切联系似的。幼年“走日本”,在鬼子的马蹄下刺刀中,父亲见过世上最残忍的杀戮,承受过人间最多最痛的生离死别(父亲亲眼看到我太爷爷被鬼子从屁股剥到脚跟活活地给痛死。姑婆被点了‘天灯’,堂叔和婶娘被鬼子刺死。),现在想起,父亲然心有余悸。大炼钢铁那会,在沸腾的铁水和滚烫的火焰里,熔化的不仅仅是那些刚和铁,摧残的还有父亲的身心(父亲在练铁时,被铁屑溅进眼里,从此右眼成了摆设。)。那场红色的运动,因说了一句公道话,剥了三层皮的父亲,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又爬了回来继续着他的苦难旅途。

  饱经沧桑的父亲,还没过几天太平日子,灾难再一次降临给了他。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与少年丧父。父亲含着泪用草席卷走爷爷后,二十来岁嫩稚的肩膀就撑起一个家,和奶奶姑姑三人相依为命。28岁,有点“政治问题”的父亲才成家,把同样有点身份“问题”的母亲迎进了家门。在母亲过门的第二个年头起,父亲接二连三的又把我们六个孩子迎进了家门。本来就穷困潦倒的家,六孩子的到来,使得父亲肩上的担子更加沉甸甸了起来。

  从此,父亲就象架上犁把的耕牛,默默地、诚诚恳恳承受着渗透他细胞的艰辛,爬满他肌肤的苦涩。但不管怎么早出晚归,累死忙活地干,那几快可怜的工资还是维持不了一家九口的生活。为了解决一家的生计,父亲想方设法在县城外的姑父那里弄了快荒地来种。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就如上足了发条的闹钟,丝毫没有留给他喘息歇息的机会。早晨上班,父亲带上空粪桶放到粉皮厂的厕所里,等到一下班就急忙挑担粪水往三里外的菜地赶,宽厚的脚板踩在地上“噗哒噗哒”的响。挺拔坚硬的身板闪过,卷着一阵风。干练,精悍的身影在夕阳下如山一样的高大。菜地里的农作物,也算没辜负披星戴月的父亲,长势凶猛,带回来的南瓜、红薯、萝卜常常惹得后屋八田婶的孩子垂涎欲滴。八田婶是个苦命人。早几年八田叔得了肺痨做不了事,他觉得活着是累赘,不如死了给孩子留多几口饭,就找了根绳子往脖子一套解决了自己。一条绳子,就这样隔开了两个世界里的人。留下的五个孩子,日后逐渐肥头大脸“胖”了起来。听大人说那是饿的,叫浮肿病。可见,八田叔无谓的牺牲,并没给他的家人带来幸福。

  父亲经常把带回家的南瓜,红薯、萝卜白菜给八田婶送去一些。饥荒让世俗的人们变得现实而又刻薄,饿苦了穷怕了的奶奶,老是抢着父亲手里的东西舍不得脱手。扭不过父亲,就骂父亲“二百五”,然后颠着小脚回屋里抹眼泪。其实,奶奶并不完成心疼父亲送出去的那些东西,心疼的倒我们这几个豆芽菜似的孙女。

  看着泪眼婆娑的奶奶和勒紧裤腰带的母亲,父亲顿了顿就说;我们家的情况总归比她家好些,你看那几个孩子,怕都熬不下去了。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给点他家救救急吧!

  其实,我也不能理解父亲,看着把能填饱肚子的东西给了别人,觉得父亲确实挺傻的。母亲却说;傻人会有傻福的。看着一拨接一拨来看望父亲的邻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母亲所说的傻福。

  父亲对着来看望他的邻里,硬撑着坐起了身子说:“都是几年的老毛病了,你们大老远跑来看我,真的让我过意不去......”说着说着,心肺的负荷让父亲的呼吸更急促了起来。被时光腐蚀的父亲,就如风中挣扎的一棵小草,摇摇欲坠的样子随时都有可能被连根拨走。

  血脉的牵痛,揪紧了我的心。我赶紧扶父亲躺下,姐姐拿了个枕头垫在他的背后,弟弟上前拍着父亲的胸口,一下一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拍着。弟弟的抚拍,虽然没能减轻父亲的多少痛苦,但亲情的抚慰,却给了父亲莫大的宽心和安慰。看着被褥下的父亲,纤细,干瘪、皱褶,萎蔫得就象一只爆了气的轮胎,我的眼突然就热了起来,心里很酸。我不清楚,时光塑造一个人,为什么要把这个人雕刻成另一个人的模样。我忍不住地握起了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干枯如柴,那满掌的老茧,如田七上的一个个疙瘩,嶙峋凸落的,正如父亲坑坑洼洼的一生。

  朱自清的《背影》,自小就在我心里揣满无限的感慨。父亲刚硬如铁,壮实如牛的背也让我实实在在感受到父爱的厚重,留在眼里一个个的鲜活印象,更是清晰可见。记忆中的父亲,每年初夏一到,就喜欢打个赤膊,光着脚穿一条宽大齐膝的短裤,一条夏布汗巾随意往腰间一系,就算在烈日里,父亲也是如此装束。被阳光烟熏过的父亲,浑身如腊过的肉,雨水打在上面“哗”的一下就溜走,不会留一点痕迹的。我喜欢父亲黑黝黝的脊背。小时候我最大的乐趣就是趴在父亲的背上,替他撕去被太阳烤脱的那一片片鱼鳞状的死皮。我一片片地撕一张张地数,数着父亲被我们剥下一层又一层的皮。

  “烂泥菩萨”是父亲一直以来最受用的称号。在左右邻里的眼里,父亲算是个有点“墨水”的人,遇个什么难事,大家也总爱与父亲商讨解决。父亲也乐意做这样的“军师”,一求百应,从不给人黄脸。但凡事都没有百份百的胜数,当有些方法和主意不产生效果时,吃力不讨好反而让邻里埋怨指责。而父亲不但不生气,反而心中懊悔,痛恨无比地拍着自己的脑袋,一个劲地向邻里道歉;“真对不起!你看,这都怪我,看我把这事给整的------”父亲饱满的笑容,憨厚的眼神,让我读到了大海的浩瀚。

  父亲他从不用刻薄的语言怒斥别人,也不会用尖刻的话语教育我们,更不用残酷的动作惩罚我们。但父亲也很少用亲昵的动作抚摸拥抱我们。父亲的优点是从不强迫我们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但决不会对我们的过错放任自流。记得一次被玩伴欺负,我便邀上姐姐偷偷爬到树上,把一块大石头瞄准“猪崽”家的瓦屋顶砸了下去。看见瓦屋顶上的大窟窿,我和姐姐心满意足的回了家。晚上,却被父亲罚了;罚我们不许吃晚饭。那时候我们最害怕没饭吃了,一听没饭吃,腿就发柔。我们站在桌边,看父亲大口大口地吃着,甜甜地咀嚼着,我们比受任何酷刑都难熬。于是就乖乖地写下保证书交给父亲。

  现在,父亲的食欲却很差,早上我煮了点粥给他送去,母亲喂了他几口,就再也不想吃了。医生说父亲刚抽完肺部的积水,需要补充点营养。中午我蒸了点肉饼,父亲看一眼就说太油了不想吃。我好说歹劝,父亲才勉强张口嘴吃了一小汤勺,可刚进嘴就又吐了出来,说嚼着如糠渣。晚饭冲的小半袋麦片,是被母亲逼着喝完的,稍后姐姐削了半个苹果给他,父亲瞄一眼就已经心满意足。

  以往,父亲不是个挑食的人,年轻那会,不管是白菜饭还是萝卜饭,就连最粗糙的红薯米饭(红薯米:红薯剁碎成细粒状晒干,似大米,家乡人俗称红薯米),父亲也能吃下三大碗。父亲常说红薯米是好食粮,吃下两碗,半天都不感觉饿,做事特有劲。我和姐姐看见那样的杂粮饭就恶心,盛个小半碗,用筷子拨着,一粒一粒数着吃。奶奶看我们一脸苦像,就骂;没挨过饿,把你们放到八田婶家去饿几天,看还象吃砒霜似的难以下咽。每每这时,父亲就维护我们,说;小孩子嘴嫩,就不要责骂了,也都怪我没本事,要不这几个孩子也不会跟着我们受苦。然后就把我们碗里的红薯米,白菜或萝卜挑出来吃掉。碗里碗外我们吃不了的苦,就被父亲这样一点一滴挑着咽完。

  父亲和家乡所有的男人一样,喜烟,好酒。父亲爱酒,却从不狂饮,只在每天的中饭和晚饭前抿上一小口。父亲喝酒的姿势很优美,他拿起酒瓶,微闭着眼,很享受的深深闻一闻,然后仰起头,轻轻吸出一口,在嘴里停顿会,再吞进肚里,然后抹下嘴,说;带劲,驱疲劳,解乏气。父亲对烟的钟爱塞过酒。不管什么时候,烟袋烟管都随身带。累了,坐在田埂地头,掏出烟袋,装进烟锅,点上,安静地吸口,那份笃定,那份尖锐,那份永远使不完的劲就又盈盈袅绕在父亲身上。烦了,蹲在墙角屋檐,掏出烟袋又抽上一口,悄悄地抽着,那份沉默,那份沉重,那份永远独自承受的痛苦深深地埋在父亲的心里。我揣测,父亲心里思量的某人,某事,某地,是一个让他焦头烂额角色。人;需要一个道具与角色相互自持,相互代谢。烟,恰好就是父亲选择的角色和道具。父亲对自己爱抽烟的说辞就是“饭前饭后一口烟,日子赛过活神仙。”神仙是不生病的,可食人间烟火的父亲,他的肺却被烟魔摧残的千仓百孔。医生指着CT片子给父亲看,76高龄的父亲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喃喃道:“想必我的肺竟是这烟给祸害的!?”

  父亲很配合医生的治疗,对着十多种的药,不眨一眼就吞了下去。父亲细微的血管,总难“一针见血”,而父亲都是乐呵呵对为他打针的护士道:“没事,我的皮厚,不痛!”父亲的主治医生说;“你父亲是个热爱生活,生命意志很强的人,他的心态和毅力让我惊讶感动!”是的,父亲一次次与死神抗争,又一次次从艰难困苦中快乐地活过来。我被父亲打动的,不仅仅是生命的表象,更是他生命表象以外的另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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