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云升处,坐看水落时。
云升,气象皆新。水落,往昔已矣。水落云升,都要看!
看云的时候,我喜欢高明寺东边一华里处的看云台。那里是天然生成犹如高台的岩石,共二块,横倚着凑在一起,在幽溪东岸的陡崖中。台的本身就是悬崖,后面是层层高起乱叠的岩崖与之相连,前面是一跌而落的溪水和陡然低下的山坡,幽溪在此直下几百米于水碓坑汇入螺溪。水落而云升,是那里恒久常在的景致。面水即是看云,在看云台或坐或站。
看水落与云起的共在,不必俗套地思考绝望与希望只是一线之隔却成为霄壤之异的如何如何。只需静静地睁着眼睛对着白蒙蒙的云,让眼睛深于其中,让心灵化入静寂。或者,这就是白云如心,云升即心起,心起而观现,观现而智明,智明而性朗,性朗而天真。
高明寺至看云台的路半,有一个亭子,名字也是看云,白石雕砌,建于路边的山坡松林之中。亭柱上刻着对联:
看云看雨还看雪,听水听风更听松。
这是高明寺方丈觉慧老和尚撰的,亭名是老和尚起的,亭子也是老和尚建的。由是可见,老和尚喜欢看云。他年事已高,不宜履险,便不再去陡崖上的看云台,就在距陡崖不足百米的平缓之地造了看云亭。
虽然,亭中可听幽溪流水之声,但已见不着溪水了。于是,看云何必水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意境,对立在水落云升的景况中,有点殊致,而非平淡的隽永。在看云台上坐过了,再到看云亭中坐坐,看白云漫空,听松涛如雷,就会明白,眼畔耳际的触动,其实乃是此身的闲适与时光流逝之间的居停!
行走在沧桑岁月中,觉慧老和尚保留着脸上怡然的笑意。我很欣赏,甚至为之仰慕。因而,我将他的怡然笑意收藏于心,经常翻阅。
他不笑时,亦如在笑。因为,他怡然的笑意使脸上漾着淡淡的微笑。他脸上的神情总是那么的和蔼、安详,他总是怡然地淡对红尘看世界。我与他熟悉已经一年半了,见面说话的机会至少有几十次,从未见过他脸上出现别的神色。或许,这就是沧桑经多已无哀,世事淡然何必愁。
身事飘篷渐见真,且将性命赴空明;
肯如长卧禅思地,未昧当初一片心。
老和尚圆寂后,讣闻传来,我为之默怅良久,写了这首七绝。
这个世界,越来越假。人面的峥嵘或狰狞,剧烈地增多了。和蔼或怡然,越来越少!
天台山金地岭头的塔头冈与大雷峰两陇合抱,形成一个燕窝状的山谷,幽溪流于谷底,从向东的窝口流出去,跌入更大的峡谷(螺溪)。占地约一万平方米的高明寺在窝中临着幽溪而建,背倚狮子峰,面对象王峰。寺院草创于中国佛教天台宗实际祖师智者大师之手,为幽溪道场,自隋至唐,扩大规模,改称为净名寺,明朝初年改为今名,现存建筑系清光绪年间重建,民国初年重修。文革期间,大雄宝殿、地藏殿(钟楼)被夷为平地,一九七八年,觉慧和尚担任住持,然后募资重建大殿、钟楼,新建观音阁、放生池,补漏修破,保持着寺院的古朴风貌。
一九九六年的下半年,老和尚在宁海寿宁寺因病而逝。九七年,了文法师担任高明寺监院,过了一年,就开始拆旧建新,使隋代古刹在花里胡俏中弄得不伦不类!
据高明寺以及天台山的老僧们说,觉慧老和尚他以前就是个大和尚(方丈,即住持,俗称堂头大和尚。一所寺院只有方丈才可以称之为大和尚),是宁海寿宁寺的方丈,并且是他二十四岁那年就职的。他是天台山东边宁海县的俗家,四岁就出家进了寿宁寺,十八岁开始在宝静法师(民国时期江南僧界弘扬天台宗的大法师)座下修习天台宗的教观法门。大概是名师出高徒的缘故吧,使他能够年纪轻轻就担任寿宁寺方丈,同时兼任宁海县佛教会理事长。一九四四年,宁海成立了佛教慈幼院,二十六岁的他担任院长,在寿宁寺收养了一些孤儿。一九五零年,他来到天台山,住在华顶茅篷,避难。因为,共和国建国之后大搞土改镇反,凡被列入地主名单的统统枪毙,凡是佛教寺院的方丈都被列为地主。一九六零年,他迁居高明寺,不久,被遣返回宁海,然后就是一九七八年的重归天台山高明寺。
或者,天台山是他的福地,使他避过了和尚地主要枪毙的大难。于是,他淡然微笑。
幽溪僻处几经霜,懒向桑麻问短长;
秋至才看枫叶落,春来又觉杏花香;
纸窗时被风穿隙,粉壁当留月映光;
自笑光阴闲我老,从他尘世利名忙。
这是觉慧老和尚所作的一首七律,题为《山居》。当是他住持高明寺的自况。
我想,这就是他之所以脸神怡然的心态告白吧。
因为天台山是日本、韩国佛教天台宗的发祥地,觉慧老和尚他作为高明寺的方丈,声望越来越大,宁海寿宁寺便在一九八七年再次请他去住持,使他主持起了寿宁寺的重新修建工程。这工程至一九九六年以大致形成完整寺院的状态告一段落。他去寿宁寺看看,不料竟在那里圆寂了!
我想,和尚圆寂,也就像是水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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