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处事从不怯懦的我,现在畏怯于大哥的眼神了。特别是为父亲办丧事的当口。
父亲出殡那天,哀乐团吹吹打打,引着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地绕村镇兜了个大圈子,整个村镇的人都听得见唢呐悲戚的哀号。村邻纷纷来吊唁,镇里的干部悉数来致哀。他们直奔大哥而去,和他粗大的手掌亲切地握在一起,再送上“节哀顺变”来。更有几个副局级亲自前来,让大哥顿感蓬荜生辉,我等亲眷在大哥的召唤下都聚拢过来一一磕头致谢,恭迎敬送。几本吊唁礼薄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一条条挽联挂满了大哥楼下的长廊,并延伸到院外,县级的被显赫地挂在最中间,两边配以镇局级的,我单位的被挤到了末梢。我少许知己同事和寥寥挚友哀情满怀地前来吊慰,可与大哥雄壮的朋友圈对比,显得稀疏而孤寂。
大哥是治丧的总指挥,我谦恭地充当助手。
大哥的眼神是哀伤的,也是炯炯的,甚而是满足、自豪和快慰的。可大哥看我的眼神却是凄凉和悲悯的,甚而有点愤慨和恼怒,令我不寒而栗。
其实,大哥的眼神曾经是无比的温润和憨实。
在兄弟姐妹五人中,大哥最大,我最小,我们差距12岁。
小时候,除去父母之爱,就数大哥对我照顾有加。农村泥泞的雨季,我去上学,大哥会把我包在一片破雨衣中,背我到学校,同学们都满身泥污,大哥也浑身湿漉漉的,我却一尘不染且干爽地坐在书桌边。大哥走的时候会向我摇摇手,双眼直瞪瞪看我。放学时,大哥会准时来接我,在拥挤的大门口,大哥站在高处用他犀利的眸子扫视蜂拥而出的学生,矮矮的我还没看到他,他一眼就搜出我,大呼我的乳名,等我循声挤过去,他直瞪瞪看我,上下打量一番,似怕我少了什么,让我倍感安全和欢快,忘却了饥肠辘辘。
学期结束,开完散学典礼后,在挤挤挨挨的校门口,大哥一把逮住我,拽过去,抓住我的双臂,在空中旋转一圈后,扔我到他背上,再牢牢地扣住双手。我双腿乱蹬,要下来自己走。他不愿意,快乐得像抬花轿的轿夫,一颠一颠的把我往家背。从他逮我那一刻的眼神中我就知道他今天必有喜事,难道大哥有相好的啦?回到家里,大哥把我稳稳地放下,将我的奖状郑重地放到堂屋正中的大桌上,回厨房去了。大哥相好的在厨房里?不一会,一撮白面浆糊端了出来,可平时我们很少吃到白面的。他把浆糊均匀地抹到奖状的背面,搬来摇摇晃晃的凳子,站在上面,努力地举起奖状,高高地贴到了东山墙上,与面南背北的“堂画和对联”并驾齐驱。哦,我这才明白,大哥喜不自胜的眼神来自于我的“奖状”。我因大哥的眼神快乐,可又不禁为大哥没有相好的而酸楚。
中午,父母劳作回来,大哥乐滋滋的向他们报喜。父母看着奖状也喜上眉梢,可没有大哥的热烈,让我有些失望。
从那以后,大哥每学期都如此,我也每学期都这样回报大哥,这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直到小学毕业,花花绿绿的奖状贴满了东山墙。大哥看着那满墙的“花纸”,眼含喜悦,充满期待,那期待的眼神在父母的眼窝里也有沉淀,只是没有大哥的明了和直白。
我默默地深深地记住了大哥那期待的眼神。
上初中的我已经长成半大小子,个头接近大哥。大哥没有力气那样背我了,我当然也不能让大哥背了。可每到期末,大哥依然会在散学典礼的当天晚上来到堂屋,将一张(或几张)放在大桌子上的崭新奖状贴在东山墙上,再数一数满墙的奖状,其实他数过无数遍了,最后把他喜悦的眼神定格在刚贴的最新的奖状上,凝视很久很久,比父亲凝视得还久。我会陪在大哥的身后,快乐着大哥的凝视。这是我和大哥新的默契。
我默默地深深地记住了大哥那凝视的眼神。
大哥结婚后单住了,可他还是不会忘记那个特殊日子,无论如何劳累,都会在晚上收工后准时地来到堂屋,当看见大桌上铺有崭新的奖状时,他疲惫的眼神就会放出青春靓丽的光,兴奋地把奖状贴上墙,数过后再凝视,时间并不比先前少,反而更多了。只是那眼神也渐渐地变得如父亲似的沉稳内敛了。
等我上高中时,大哥还是耿耿于怀那个特殊日子。可每每使他失望,因为学校不再发奖状,只发本子、笔之类的奖品,甚而奖品也少,独有一张“分数排名通知单”。这让大哥很失望,他寻思着,奖状是一个“证件”,能上墙,够喜庆,而奖品装在书包里谁知道?再说了,奖品用完就废了,咋抵上奖状保留得长长久久呢?用“通知单”更是不负责任,一张纸条哪如“证件”来得热闹光彩呢?好成绩让全家人、全村人都知道才有火辣辣的劲头不是?再者,那“通知单”上是200名左右,这让大哥很着急,挠着头、愣着眼问,以前在小学、初中都是第一,咋倒退了呢?大哥他哪知道高中是全县优秀生聚会,强中自有强中手,他当然也不知道每届有近千人竞争呢。
高考时进入本届前100名,是我最好的名次了,上的是师范学院。大哥高兴得眉飞色舞,满眼含笑,逢人便夸他家弟弟考上大学,有了前途。其实村里人都听他说好几回了。八十年代初,上大学对农村人还是很遥远和神奇的,大哥的喜不自禁是可以理解的。我是方圆几个村第一个走出去吃皇粮的人,是第一个不要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娃。
自我接到大学通知书之后,大哥每晚收工回家,无论如何疲惫,都要过来看看那东山墙上已经落满灰尘的奖状,会心地笑,似孩子无拘无束,还会端详那个寄通知书的信封——他把它牢牢地钉在了墙上,虽然他并不识几个字,还是看得出神。他还把有几张耷拉下边角的奖状,吹去上面的灰尘——自己的眉宇间却扑满了尘埃,再用浆糊重新粘贴牢靠,又认认真真地数上一遍。
我默默地深深地记住了大哥那认认真真的眼神。
大学假期,我跟着父母干活,他们总是捡最轻的活让给我。看着渐渐老去的父母,我总是逞年轻气盛,冲锋在前,常常手脚磨出血泡来。大哥知道后,忙丢下小家的活,过来帮父母,要我在家看书学习。他埋怨父母,书呀三天不读嘴生,字呀三天不写手生,咋不让小弟在家好好用功呢?小弟是咱家将来的顶梁柱,也是国家的人才,咋不心痛呢?
是的,我从小就很少干农活,农村学校放忙假时,大哥总是建议我在家一面学习,一面看家守场,我成了那个时代的“宅男”。对于农活,我真是有心无力,干得很蹩脚。而大哥却是一把好手,农村的“十八般兵刃”样样拿得起放得稳。看到大哥那呵护的眼神,我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感伤,泪花常在眼眶里滚动,在心里深深地领悟到何为手足情深。常言讲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报答大哥?
我默默地深深地记住了大哥那呵护的眼神。
四年后,我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在学校,我如大哥那样勤恳认真地对待每一项工作,如大哥呵护我那样地呵护每一个学生,如大哥期待我那样地期待每一个孩子,于是,我很快成了优秀老师,优秀班主任,先进教育工作者。不几年,一腔热血的我被任命为教导副主人,但干着教导主任的活,一干10年。后来啊,主任高就他处,我开始当个没有正式批文的教导主任,虽没有名分,但任劳任怨依旧,一干又10年。
现在年逾五十的我身体欠佳,感觉力不从心,申请让贤。这不,今年我退回到教导副主任的位置,领导说职务一下退光对我显得不公道,再者,要我对年轻的教导主任扶上马再送一程。我又欣然应允。
工作30年,似一瞬间,我黑发已染霜,弓腰且驼背。几近古稀的大哥却腰板挺直,步履稳健,双目炯炯,斑白的头发根根竖立,他呀矫健硬朗。我和他走在一块,生人常以为我是大哥呢。
工作之余回老家看望父母,遇到大哥,我开始怕瞅他的眼神,渐渐地畏惧起他的目光。他很少和我讲话,也不爱直视我,我每次都词不达意地搭讪他,他也总是心不在焉地应付我,有时会用灼人的目光瞪着我,但默不作声。我当然自知自明我这些年来的不是,大哥的失望、怨怒甚而愤慨都是人之常情,我心理解。
大哥本指望我支撑门面,可我干教育三十多年,默默无闻,一无所成,怎不让他失望呢?
大哥生意起步时非常之艰难,向我借2万元周转,可我竭尽所有只能兑现2千元。而我代管的全校学费一个子也没动。大哥岂不觉得我不顾手足之情?
大哥的儿子高中毕业后,想到城里当协管员,我同学的父亲是城管局局长,我竟然没有通融好这件事。许多条件差的都如愿以偿,这岂不让大哥大失所望?
大哥和人家为生意闹到法庭,对方打通了关系,大哥想通过我也找找关系,据理力争,可我那搞司法的同学没帮上忙,还收了不菲的费用。大哥岂不心伤?
大哥做生意,需要走动村干部、镇干部甚而是县局里的干部,大哥知道我的同学和学生有一些门路,可我说和他们来往稀疏,挂不上钩。害得他这个憨憨的农民到处碰壁,几经沉浮才趟出一条辛酸的成功之路。大哥的眼神能不悲戚?
大哥本指望我培养他的儿子,可天天忙于教务的我日夜在学校里屁颠屁颠,没时间管教和辅导侄子,结果侄子糊弄个高中毕业了事。这让大哥要培养好下一代的美好期望落空,他的眼神怎能不郁郁又哀伤?
村里人很多出去打工,挣得盆满钵满的,有的回家不“宝马”就“路虎”了,而我回家还是骑自行车、电瓶车的土老帽,夏天满头大汗,冬天瑟瑟发抖。唉,这咋不让村中第一个培养出大学生的家庭有失尊容呢?大哥咋能不生出喟叹的眼神?
……
父亲去世了,混了大半辈子的我竟然没关乎出一个有头有脸的人来给父亲吊唁,这岂不丢人现眼?在大哥看来,不,在大家看来,这着实是我人生的失败。大哥怎不生出失望和幽怨的眼神呢?
可是,大哥的眼神无论如何变,我记住的永远是他那曾经无比温润和憨实的眼神。
每到周末,我都情不自禁地去看大哥。走到大哥的建筑工地旁,看到工程车高大威猛,轰隆隆地驶过,扬起滚滚飘尘,我就胆怯得退缩了,避在路旁,透过迷眼的飘尘远望大哥的房舍,遥祝大哥安好。
转回家,坐在书桌旁,看看一堆堆翻旧的课本,看看一摞摞批完的作业,看看一张张荣誉证书叠成了厚重的一沓,回想着东山墙上的奖状,我无可名状地唏嘘着自己的人生。
可我又无悔意,挺直了腰,戴上花镜继续批改剩下的作业或试卷。
到脖子酸痛时,抬起头,望着黑沉沉的远方,那远方不禁又映出大哥埋怨的眼神,映出他告诫我无数次“既要埋头拉车,也要抬头看路”的人生箴言。
可我对着大哥埋怨的眼神只有歉疚一笑,然后,屏蔽了身边时隐时现的嘈杂声,凝神聚气,习惯而自信地翻开教科书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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