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亲的口头禅
“快,快,快……”
吃大锅饭的岁月里,我的父亲担任着生产队长,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他用这句响亮的口头禅,督促着、提醒着、鼓动着那些社员们。
在那个年代,人们除了挥臂伸脖喊口号外,干活可没多少激情,干多干少一个样,瞅点机会就想着偷懒。父亲不在场时,社员们脚底板抹油,早溜到树阴凉下胡侃闲聊了。
等父亲走来时,他会一叠声地催促,“快,快,快……”说话时自己早到田里干活了,大家只好立起身来,慢吞吞地走进田里。
有一次,一个年轻的社员不满地问父亲:“你就不能歇会吗?”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慢不得啊!”随之把手一挥,“快,快,快……抓紧干活去!”
农时耽搁不得谁都知道,但在政治至上的那个年代,什么都喜欢平均,谁想做冤大头拼命干活呢,那不被当作傻瓜才怪。但我的父亲就心甘情愿地做这样的傻瓜。为此,常招到母亲的埋怨,他总是憨厚地笑着,依然故我。干活时父亲身体力行,冲锋在前,在分享劳动果实时,却总是留在最后。
父亲以他的率先垂范赢得了社员们由衷的尊重。后来,只要父亲轻轻的一声“快快快”,大家就会很自觉地加快节奏。因此,我们队里的庄稼和蔬菜总比别人的长得好,亩产在整个大队甚至在整个公社,都是最高的。
每到丰收时节,社员们脸上漾出的快乐笑容,就会默默地感染着父亲。父亲会乐呵呵地开心好几天,“快快快”的吆喝声中透着欣慰,透着喜悦,透着丰收的惬意。
包产到户后,父亲由领导一个生产队变为领导一个家庭,但他口头禅的影响力丝毫未打折扣,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兄妹几个。他常对我们说:“干农活也好,读书学习也好,不管做什么,都要‘快快快’,不能慢慢吞吞,三棍子打不出三步的牛是懒牛,最终躲不过挨宰的命运。”
那时,我们只是懵懵懂懂,对父亲点着头,没有真正领悟父亲“快快快”的良苦用心。慢慢地,我们渐渐懂了父亲,做任何事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我们几个的学习成绩也总能名列前茅。
父亲每每看到这些,就会眯起眼睛欣慰地笑,似乎在回味自己口头禅所带来的成功。
如今,父亲一天天老了,脊背慢慢地,弯成了一张弓。
一天我回家看他时,他突然问我们兄妹几个:“你们小的时候,我总喜欢催促你们快,也不知道你们听了会不会感到心烦?”我们都摇头:“哪会烦呢!”
望着渐渐老去的父亲,我的眼里忽然有暖暖的潮意:父亲啊,我多想大声地告诉您,正是您的口头禅催促着我们在人生道路上一步步前行!
二、父亲戒酒
父亲从不吸烟,年轻的时候喜欢喝点酒。但这点小爱好也在二十多年前戒了。
那时候的农村很贫困,走亲访友喝的酒大多是红薯直接酿造的,我们那里称它叫山芋干酒,听说喝到嘴里很冲。
但父亲喝起来津津有味,似乎有一种说不完的乐趣。父亲年轻的时候担任生产队的会计,每天都得把社员们干活、锄草、放牛等工分算好了,自己还得带头干活,他得和母亲一起承担全家的生计问题。晚上回家,父亲总要喝上几小杯,解解乏,松弛松弛疲劳的筋骨,然后才好睡踏实,但父亲从不喝多,白天队里还有很多的事情等着他。
天天如此,我们都习惯了,每天晚上看着父亲默默地坐在那里自斟自饮。母亲温过锡壶中的山芋干酒,一声不响递给父亲,父亲也不说话,接过来先斟一小几杯,面前是下酒菜——萝卜干和水煮萝卜粉丝。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好像从来没有喝醉过,唯一的一次醉酒却让他下定决心戒了酒。那一次是父亲在他的老朋友家喝酒。
老朋友多年未见了,父亲很挂念,一天起了个大早,赶远路去看他的朋友。临走时说晚上回来。朋友没有想到父亲能大老远地去看他,自然喜出望外,用农家最淳朴的方式热情地款待我的父亲。
中午喝酒时,朋友的三个儿子作陪。两个老朋友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一瓶山干酒下去了一大半,不知不觉两人都喝得摇摇晃晃了。两人方罢,朋友就结结巴巴地吆喝自己的大儿子给父亲敬酒。
父亲还有点清醒,慌摆手说,要不得,要不得。
不料,大儿子已经站到父亲的身边,双手端酒请父亲喝。
父亲连连说,真的不能再喝了。
朋友红着脸说,哪……哪有晚辈端酒敬……敬你不喝的道理呢?
父亲一想也是,大侄儿都这么大了,敬酒不喝似乎面子上过不去,一仰脖子把两杯酒干了。
二儿子这时候站起来了,端着酒杯,对父亲甜甜地说,叔,我也只敬你两杯酒。
父亲嘴说不喝不喝,但终究禁不起孩子的必恭必敬,还是端起来喝了。
结果,当父亲喝完三个孩子的敬酒后,酩酊大醉。
父亲当晚没能回来。我们全家提心吊胆,父亲从来说一不二,说晚上回家怎么没有回来呢?那时候没有电话,我们也没有父亲朋友家的详细地址。
我们全家——包括我的爷爷奶奶——几乎是在愁眉苦脸和叹息猜测中艰难地捱过了一个夜晚。
第二天天一亮,父亲就一头冷霜满脸倦容地回来了。原来夜里,父亲醒来发现自己醉酒留下,觉得很对不起朋友,就谎称家中还有事,谢绝了朋友的热情挽留,趁着晓月赶回家来。
母亲责怪道,又没有人拎着你的耳朵灌,你为什么还喝醉?
父亲憨厚地笑着,都是朋友的儿子,怎能分彼此呢?
其实,农家最朴实的待客方式就是频频劝酒。父亲也不好拂了老朋友的'美意。母亲也知道这一点,便不再说什么了。
但父亲也对自己喝醉酒后悔不迭,下决心把酒戒掉。
果然,二十多年里,我再没见到父亲喝过酒。不管别人怎么劝说,他就是一滴不沾。私下里,我很奇怪父亲是用什么方法戒掉了这唯一的嗜好。我也戒过几次,但都以失败告终。
假期里,我拎了两瓶好酒回家,劝父亲想喝的时候就喝点,哪怕一小杯也行。
父亲摇摇头说,都戒这么多年了,都忘记酒的味儿了,老了,不喝了。
我忽然问父亲,你当年怎么说戒就戒掉了?
他望了我一眼,慢慢地说,起初戒酒的时候着实很难,酒虫子时不时涌上喉咙,痒痒的难受,只好夜里起来转转,看看那放在角落里的酒壶,好几次差一点就放弃了。但想到你们为我一夜没有睡觉,就忍住了。你们有老有少,我喝点酒不打紧,万一再喝醉出了什么闪失,你们可怎么办呢?
我的喉咙一阵发热。
哦,我终于明白了:当年父亲戒掉酒的秘诀不是别的,全是因为爱!
三、父亲啊,请您别老去
独在异乡,看到远郊农田里大片大片的黄豆成熟了,我又一次想念起远在乡下的父亲来。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烈日下,父亲弯着腰背着我,正努力地跨过黄豆地边的那条小溪。
少时的我体弱多病,每到夏天,“打摆子”便是我身上的常客。父亲为此忧心忡忡,待赤脚医生告诉他——只要有蚊子就会有摆子——那一刻,他才终于放心地叹了口气。
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夏天,放午学的路上,我鬼使神差,竟和小伙伴说起打摆子的事来。没想到一语成谶,那天正午饭的光景,我浑身冰冷,很快又发起高烧。
冰火两重天催生我脑子里,不断幻化出光怪陆离的大小光圈,往复回放,伸手欲抓,却倏忽不见。父亲边让小伙伴替我请假,边慌慌背我赶往大队部卫生室打针——那时不像现在,感冒什么的非得挂水,不然不见好。
我紧紧趴在父亲的背上,浑身软绵绵,脑子里一片混沌。瘦弱的父亲吃力地背起我,柔弱的肩膀和他身上的温度,至今我仍能清晰地感觉到。
父亲步履蹒跚,吃力地走在一片黄豆地里。那片黄豆正黄,叶片打着卷,快到收割的时节了。豆地不到一亩,南北长,东西窄。田头有一条小溪,自西向东,生产队插秧灌地的水,大多流经此处。父亲背着我,气喘吁吁,试了好几次,才大着胆子,纵身一跃,跨过了那条小溪。经过豆地,父亲依然小心翼翼,像是蹚着过河。他生怕一不小心被豆藤绊倒,摔了我。
再回到家中,母亲早重新做好了饭菜,有红萝卜烧海带,韭菜粉丝,我懒得动一下筷子。这些都是平常很难吃上的,可我全无食欲。
父亲站在一边,游说我多少吃一点。他说,多吃饭对治病有好处。我无力地摇摇头。父亲空等了一会,才不甚甘心地走开。
那些日子里,每天父亲会准时背上我去卫生室,几天后摆子才依依不舍地离我而去。
那个时月,父亲虽然瘦削,却很精干。小学毕业的他是同龄人中少有的识书断字的文化人,大队书记就安排父亲担当了会计。按常规,做会计不需要多干队里的体力活,可父亲不,干起生产队的活来起早摸黑,像个拼命三郎。
父亲的身体力行,赢得了队里社员们的拥护和尊重。母亲有时会抱怨,他倒不去反驳母亲,却拿话来教育我们兄妹三个,安心做事,多做点事自己不吃亏。
高考那年,我名落孙山。父亲将不悦闷在心里;后来,听母亲说,起初父亲很生气,想直接让我回家当一个农民。后来不知怎么的,父亲改变了主意,让我去复读。去兰州大学读书时,脑子里没有地理概念的父亲,只知道兰州在大西北,一个遥远的地方。临行前,父亲不住地提醒我,在学校只管念书,家里的事有他呢。
总以为工作后,我会有所起色,谁知时运不济,诸事不太顺遂。我让父亲操透了心。可父亲从来没有恨铁不成钢,相反,在我最艰难困苦的时刻,细心安慰我。我陷入深深的愧疚之中,我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偿还父亲对我的爱了。父亲知道我的想法后,笑着对我说:“做父母的疼爱自己的孩子,天经地义,哪有要还的道理?这又不是借别人东西。”
如今,一晃多年过去了。父亲瘦削的肩膀愈加瘦弱,曾经硬朗的腰杆已渐渐弯成了一张弓。望着渐渐老去的父亲,我的鼻子一阵发酸。我想,时光要是真能倒流那该多好!哪怕自己再多打上几回摆子,经受再多的折磨也心甘情愿。
可惜,无情而苛刻的岁月不会因为我的好恶,停下他手中的斧凿。父亲头发渐渐变得稀疏花白,反应也较去年迟钝了许多,说起一件事,有时他得想很久,才慢吞吞地回应。即便说的那事才时隔一天,甚至更短,可对于他,仿佛已历千年。
拨通家里的电话,问起今年的黄豆。转眼间,父亲就忘记了我刚才的话,却叮嘱起我来。我哑然无以应答,可我知道,在父亲的眼里,我再大,也不过是他心里的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岁月的河流啊,请您流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吧。父亲啊,我真地,真地不想您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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