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村北广袤的土地上,星罗棋布的撒落着百十棵柿子树。树的枝干高不过屋顶,但树冠很大,苍虬多筋的树干纵横交错伸向四面八方。棵棵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每棵树下专门留有一块与树冠大小相同的地方,平整坚硬。在赤日炎炎的夏天柿子树的浓荫遮蔽着大地,田间辛劳的人们劳动之余小憩时,可尽情享受这青翠浓荫下的清凉惬意。
那年高考结束,几个要好同学来家玩,狭小的屋子没有一间安静的地方,于是,这村北柿子树的浓荫下,便成了我们谈论理想畅想未来的好去处。
其实,柿子树最热闹的季节要数深秋时节采摘柿子的时候:翠绿的叶子经早霜一击似枫叶般姹紫嫣红,和火红的柿子交相辉映争奇斗艳。远远望去似有百十团偌大的火焰在村北大地上燃烧着升腾着。全村男女老少在队长一声令下倾巢出动:拉架子车的扛梯子的提竹笼的拿凳子的一齐奔向指定的柿子树下。
从地面到树杈并不高,一般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也能攀爬上去。三四个甚至四五个成年人一起上树,手脚并用猴子般游弋在稠密的伸向四面八方的树干上。每人身边树干上用绳索吊着一只竹笼,大家小心翼翼的摘下柿子,轻轻的放入竹笼。尽量不要折断树枝,哪怕是细小的嫩枝。待竹笼装满,用绳索放下,树下的人倒入架子车箱,转运到空荡荡的麦场。树的四周枝干伸出太远的就站着凳子搭上梯子一个个的摘下。树梢太高的就用一头消成蛇口状的长长的竹竿(俗称夹杆)夹着嫩枝连同柿子一同拿下。
但每一年的每一棵树上都会留下数十只柿子故意不采摘,我曾好奇的问大人,他们说:摘光了,喜鹊吃啥,喜鹊没吃的,明年不来了,谁给报喜呢?!
火红的柿子堆放在麦场,形成一米多宽七八十厘米高的长提。为使公平,把“帽盔”“火顶”“红圆”“磨盘”等品种的.柿子混倒一起,按住家顺序人头分称。
母亲把分回的柿子分拣存放,有伤的放入小瓮封闭等着发酵做醋,好的削皮晾晒成柿饼,或者存放起来让其自然变软熟透,到了春节拿到县城卖个好价钱。做成柿饼的除了卖钱还能当干果招待客人赠送亲友。
——这些都是我早年的记忆。
后来,天灾人祸,队上分的粮食越来越少,家家闹饥荒。好在老天有眼,那几年,村北的柿子结的格外繁多,产量格外的高。有一年我家就分得近三千斤柿子,堆在屋子当间很大一堆。但母亲再也舍不得消成柿饼,等不及放到冬天变软熟透,立即用温水暖熟,拿到几十公里外粮食丰富的渭北平原换成赖以活命的包谷斥。
那年我刚上初中。父亲不会骑自行车,大姐夫就承担起柿子换包谷的重任。每天天不亮大姐夫满载柿子的自行车就出发了,晚上回来就变成百十斤的包谷。尽管这样几天下来还有近千斤柿子堆在家里,母亲担心放久变软难以运输,于是决定让星期天不上学的我和姐夫一起把剩下的柿子拉上架子车去渭北平原。
我欣然同意!
那天母亲把家里两口大锅两个大缸全装上柿子加满水。两个大缸放在院子用砖头架起来,下面加上火,开始暖柿子。“暖”柿子讲究的是温度。一般水温保持在45度,上下不能相差5度。水太凉柿子涩味去不掉,太烫柿子就变软发青,俗称“暖死”了。七八个小时里,母亲不停的忙碌着一会儿将手放在水里试温度,一会儿在锅灶下大缸下加火退火,还要不定时的轮换搅动。
第二天,睡梦中的我被母亲喊起来。在鸡鸣狗吠的叫声里离开村庄。那晚没有月光,满天星斗使得大路看上去灰蒙蒙的一条。姐夫拉着架子车,车辕旁伸出的一条绳索由我搭在肩膀上用力拽着。下了绵延曲折的龙尾坡,穿过灯火辉煌的渭南县城,上了雄伟的渭河大桥,算是进入了渭北平原。这时东方天际才露出鱼肚色。我和姐夫没有停歇,为了换个好价格,一直马不停蹄地向渭北平原纵深挺进。
整个一天都在渭北平原的乡村穿梭。饿了,拿出家里带的馍。渴了,从老乡家讨一碗水。一开始,姐夫把价格咬的很死:两斤柿子换一斤包谷,后来看天色已晚,三斤换一斤,以至于到最后四斤换一斤被一家人全换走了。
总算换完了。返回路上姐夫不停叹息:换少了!换少了!而我想的是:这么晚了,啥时候才能走到家。
我是在极其疲乏中穿过渭南县城的,在迷迷糊糊中上了龙尾坡,又在睡梦中被姐夫连同换回的包谷一起拉回家的。
过度的劳累使得第二天上学时我的两条腿疼痛不已。但听母亲说:今年柿子换回的包谷够全家人吃两三个月,我又感到很欣慰。
——那一次渭北柿子换包谷经历可能是我今生最长的一次徒步。
待我稍大点,这样的事就不再麻烦姐夫了。我随着大人骑着自行车驮着柿子在渭北平原走乡串户。家里柿子换完了,又趸买别人家的,使得全家有了更多的赖以活命的粮食吃。
离家那年,土地承包了,柿子树也分到各家管理了。家里粮食充足了,柿子又被消成柿饼或者存放熟软拿到县城叫卖。后来,挣钱的门路多了,大家都富裕了,柿子树也渐渐失去它原有价值。用老母亲的话讲:卖柿子的钱还不够“往返”(土话:麻烦)近几年,柿子树大多被砍伐,它坚硬的质地细腻的木纹,被做成家具案板菜墩进入千家万户。这也算是柿子树最后一次为人们鞠躬尽瘁了!个别未被砍伐的幸运儿,也常年无人问津,早已成了弃儿。
“物竞天移,适者生存。”或许,柿子树早已完成了它的使命,该歇息了。但它留给我们这代人的记忆是永远无法抹去的!
近三十年来,每次回家,我都要去村北看看日渐减少的柿子树。无论是春天挂满枝头的柿子花香,还是夏天艳阳下的青翠欲滴;无论是深秋经严霜击打过的嫣红,还是寒冬腊月搅着北风的赤膊英姿。柿子树啊!都能勾起我最深切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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