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的坐功是一般人无法比的。我小的时候,见到奶奶最多的状态,就是坐在小板凳上或者土炕上。她不扎花绣花,更不裁剪缝补,更多的却是坐着说话,而且是喜欢坐在一帮老女人中说话,说到高兴处,她会眉飞色舞,有意无意地透露一点儿我家的消息。
女人们一片哗然,而她在哗然中坐得更加端正,说得更加郑重,表情似乎也活泛和生动起来,整个人竟好像年轻了十岁。
一个老女人说,老大家,你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另一个老女人说,我看你早应该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吗?……
我看见奶奶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不知怎么,她竟然有点得意呢?
我问娘,奶奶怎么这么喜欢坐在人堆里说那些话呢?
娘说,可不是因为她闷得慌?!
闷得慌?她为什么会闷得慌呢?我家这么多人围着她,她不应该闷啊!等到我长大了,我才确切地理解了“闷得慌”的意思,她也确实闷得慌。
爷爷死得早,她从四十多岁就开始守寡,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帮孩子除了吵闹就是打架,为饭食吵,为干活吵,更为未来的生活担忧。守着半大不小的孩子们,她又能说什么呢,说又能听她一句体己的话呢?漫漫长夜里的孤单泪流和皓皓白日里的人声喧哗,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这会不会也是人生的一种平衡,一种需要呢?
时间一长,娘就对奶奶有了微词,怪她只坐着说话,不起身干活。但奶奶说了,我就乐意这样,你管不着!
后来,娘就不愿理奶奶了,但毕竟两人还得在一起。于是,鸡毛蒜皮的事情来了,你怨我怨的毛段也来了。
同一个屋檐下,人与人风风雨雨几十年,有缘,有怨,更有情。在奶奶逐渐老去的岁月里,不仅娘原谅了她,想起了她的不易,就连后辈人都对她产生了依恋。老去,实在是人生中最最残酷的事情,但谁人不老呢?不止芳华凋零,青春不再,而是面对偌大的世界,你忽然成了垂暮之人!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谁能体会行将就木的绝望,独立街头的.萧索,以及横躺在病床上的无奈……
娘试图从炕上拉奶奶坐起来说说话,但奶奶怎么也坐不起来了,她的身体已经发沉,沉沉地僵在土炕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灵魂仿佛已飘到空中,而那些经年的往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风流云散,不见踪影了。
当我们将奶奶抬离土炕之时,我听见半空里传来一个声音:“原谅她吧,原谅她碌碌无为的一生,因为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乡村女人;原谅她吧,原谅她的贪和痴,因为她只是一个寡居的女人;原谅她吧,原谅她说话时所流露出的那一点点儿的刻薄,因为那只是她的一点小性情……
当生命走到尽头,所有的辛酸已无法说起。回眸她的脚步,我发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生如春花之烂漫,死如秋叶之静美,在生死的末梢,我更愿意看到,所有的凋零不悲戚,不绝望,哪怕遗世独立,满目洪荒,我自在这个世界上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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