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夜里就被老屋缠着,无法醒来。
其实,因为冬冷夏热,那是一排现在很少住人的南房,却是祖先起家的一份产业。
后来土改了分了间正窑,这南房无非就堆放些杂物罢了。东南房里常放着装满玉米的粮囤。因为怕老鼠而专门用石灰抹了地。后来还改修了水泥池。正南房父亲翻修过后没有上顶篷,常有泥土从房梁上掉下来,墙上钉了钉子挂着各式的农具像个农具展览馆,房梁上还垂下一根绳子,早年奶奶在时,过年就在竹蓝里放入祭祀完的祭品,说要在二月二后才能吃,让风吹干了,就不会坏,或者是放入过节时亲戚送的点心舍不得吃又怕坏了,就挂在这个像冰窖的老房子里。
这些对老屋来说,已是公开的秘密了。而西套间那个几平方的小屋却似是老屋的魂魄所在。孩子一般是绝不能进入的。它被西面邻家高出丈把的山墙隐着,太阳常年进不来,下雨时,雨水常就高顺低地流经,常年像都被水淹着似的,下雪时,雪也常积在那里不化,掀开套间的门就有一股逼人的阴风,像有鬼魅,小孩子是顶不住的。几乎没有孩子进入过。它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一直都过着黑夜。
因此,起初只有大人们才进入,里面就放着不可以挂起的箩筐、犁杖之类的农具,更有别人家没有的平时又少用的红白喜事的办事家具,如成筐的笨碗,红漆的条盘、长条凳子,当然还有打场的木掀什么的。好像那里是个宝库,别人家少有的我们家会变出。当然,大人是不想让孩子知道这些个家底的。所以不会让孩子介入。西套间的厚门脸就把这个秘密宝库关闭了。
后来,长大了,就特地准我替母亲进入取东西。这才“识得庐山真面目”。原来,西套间里面对窗还有一个小套间,小得如土炕,也有厚厚的门脸隔着,掀开门脸,不过是个土坑,有八九岁孩子个子那么深吧,母亲准我进去,不过是让我到土坑里去挖秋天储存在里面的红萝卜、白萝卜,这些萝卜是秋天埋进土坑的,被土深掩着,用锨铲开冻硬的土,红的、白的沾着湿湿土粒的萝卜头就露出来了,每次去挖都有挖宝似的新鲜感。后来,里面还埋过大白菜。原来这里只不过是个菜窖子。后来又偶尔听父亲说那可是乱世时藏过人的地方,现在不藏了,父亲却不忍改制,因为当年就是外公在这里把他们拉扯大的,也许里面有他许多的记忆吧。只在东南墙上挖了一扇小窗,平时三四点也可能有阳光从窗子照进来吧。可是,却正对着临家的平房顶,站在邻家的平房上,自家的小窗就在脚根,倒像个地牢似的。
父亲把自家种的红萝卜、白萝卜贮在里面,在最困难的时候,人家都没有什么吃的,我们家的四个女儿一样有萝卜炒菜,过年时还吃到萝卜馅做的饺子。冬天的时候,我们就围着父亲,团坐在热烘烘的土炕上,吃母亲最拿手的萝卜丝“糊涂”,这可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啊!当然,我们和父亲学吃辣椒就是从吃萝卜丝“糊涂”开始的。红白的萝卜丝在大铁锅里煮开时,母亲就把金黄的粗玉茭面一圈圈撒在锅里,只在中间露一个井洞,当水从井里冒出来,咕嘟咕嘟地欢叫时,母亲就用擀面棍在锅里迅速搅拌着,像个会练棍的武生,也不过是五六分钟的光景,面与萝卜就成为一体,像豆腐块,母亲会用抹布垫在锅沿上,叫一声“咳”,锅里的豆腐就被翻成一座小山。山的表皮是烤得黄黄的硬皮,皮下才是软香的萝卜玉米面糊涂。母亲再用几小勺小麻油炒了自家种的红辣椒,并用玉米面勾了糊糊,这就是可口的调料啊。
乘热把铁锅放在炕中央,一群女儿就围在父母的身边边聊边蘸着辣椒吃,很快一锅糊涂不见了,只剩了贴在锅底的`锅巴了,这个女儿们是不能吃的,土话说吃了脸铁,是说女儿吃了不知羞不温柔的,不好找婆家。所以我们很少吃过锅巴。常常也会有吃完了还余味未尽,父亲就在剩下的辣椒汤里加了热水,再加上几块糊涂,说这是最便当的糊涂汤,果然辣辣得很好吃,胃里很舒服。
长大了,离开了家乡,想起从前小时吃的糊涂,抑制不住自己也试试做着吃。结果什么都不对了,因为没了父亲种的萝卜,也没了母亲那一手绝技,当然更没有四姐妹团坐在父母身边的氛围。
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了,可是许多的美味也绝迹了,父亲健在时回娘家时还吃过,却没有了童年的味道,父亲不在了,这一道最具家常风味的糊涂我们再也吃不到了。
再后来,母亲也生病了,是脑出血,不能再守着家园,跟了弟弟进了城,弟弟在城里开创了新业,先是开出租,后是开店铺的,忙得不可开交,老屋也就没人照看了,东南房没有了一粒粮食,只剩下正南房里再也无人问津的农具,西套间的菜窖也空空无物了,那些办事用的家具也成了古董,不被人借来借去了,这个老屋里的许多知道与未知的故事随着时间霉烂着。
有时,我想问问妈妈关于老屋祖辈时的事情,可是,她已经口齿不清,思维紊乱,只会不住点头了。
老屋就此独守从前,祖辈们创业的事情变成无法破译的神符,只在夜深时,缠在我的梦里,讲述着那些个缥缈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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