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夜晚,从村前的田野经过,半熟的麦子香风细细,日月之神隐遁,微弱的星光潜射下来,田野像厚绒绒的毡毯,麦子的芒刺淹然在夜色。过不了多久,它们便结束了植物的命运,心中隐隐然有了丝丝作别的痛。昔时,这片土地上多少季庄稼忙着来,忙着去,以一个共同的名字。我多少次从这儿经过,随之返青,生长,扬花,抽穗,灌浆,日渐饱满,陪着播种者喜悦收获的临近。惟今时,我有依依惜别意,从此,这种奇特的感触将是生命之旅中恒在的一斑了。有了这样的感觉,这世界就将不再是原来常见的世界。
想起诗翁蜕岩的诗句“独怜细菊近荆扉”,是发现,惊叹,还是稍纵即逝的物哀之美。
我来,我见,我征服,然后死亡征服了我。就这样被征服,从惜物开始。为此,便对一切事物有了惜别之意,敬畏之意,谦然地看待之心,以节省自己精神的火,抗衡着时光的不可逆转。
如果,洪荒形成的时候,最早找到形状的是石头。那么,农耕文明伊始,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最早感知自身既是生命的主体,又是自然客体的,大概是播种的农人了。那种无言的依存契约里,没有一个农人会因为土地的贫瘠而放弃劳作,播种成为人的一种生存之姿的经典。常见沟脚路边,拦在路畔的瓜藤叶蔓,昂着头,像一群跟着风笛起舞的玉蛇。农人播下种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路人见了,也跟着欢喜。
难怪,法国现实主义画家米勒把播种者的形象移植到他的画布上,让播种者的形象有了象征的意味,在显而易见的生活里,用新鲜的眼光发现创作的源泉,他的根须深植于泥土之中,便有了自己思想的核心。
米勒说:生活是悲苦的,可是我决不忽视春天。
在那个生产力极其低下的年代,靠天吃饭,手工劳作,遍地流淌着辛勤的汗水,而收获微薄,播种者像娶了这片土地一样,尽善尽美地侍弄着它。米勒抱着他的画作,再为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发愁,无米下锅,形同大多播种者的境况。
这是一个几乎用泥土的颜色塑造的播种者,他占据了整个画面,天空和土地成了背景,他的骨节凸出的大手甩开来,大踏步形成一种自然的节律感,鼓涨的像一面招展的旗帜,把播种者内在的坚忍和不息外放出来。一派苍凉的大地上,播种者的头上,肩上,胳膊上的汗珠一粒粒都在不断地膨胀鼓动,闪闪发光,像是一颗颗透明的玉米粒,在挥洒中突然破裂,竞相顺着同样亮闪闪的黝黑皮肤滚滚而下,把汗衫和长裤浸泡得如同水洗。邪恶的黑鸟捡拾着他身后的种子,也许明明知道穷困潦倒的结局,他暂且当做势均力敌的角斗场,拿出自己的势气和抗争,只为与春天的邂逅与亲近。米勒为播种者开了光,赋予他青铜般的气质。播种者为米勒带来生活的启迪,让他发掘出辛苦一生,循规蹈矩的笃实之人,质朴的内心里极隐秘和很难接近的生命之光,因为憧憬,所以热爱,一种神秘的热爱,他用超经验的直觉将播种者的无畏解码,因为仰望着上帝的星空,生命便不再荒凉。原来,海内经典画作落布衣啊!
当播种者追踪到梵高,播种者提供了一个具体的,自然人的镜像,梵高在现世的欲望之外发现了不朽的心境,在收工的田野上,绽放出成人眼里的童话。如果色彩和线条只是画家创作的凭借,对于梵高来说,是上帝凭借了梵高的刷子,让色彩一觉醒来,呼呼燃烧起来,色彩突破了自然光,酝酿出轰轰烈烈的好气势,梵高开了一树好花。他说:绘画与我来说就像一场梦,我在绘画中希望能传达出一种让人慰藉的东西,就像音乐一样。
梵高总想传达出,触摸到上帝的笑脸的那种感觉吧!像一切执火者一样,想照亮别人,首先要自己光明。也许一切生活与艺术的最高境界,不是剑拔弩张的对抗,是像个孩子似的融化到万物的体系之中,与整个大自然浑然一体了,内敛了自己的头角,柔韧有余,生命才向你展颜,回到欢乐。
米勒擅于描摹旧的,平和的日常生活,回放着毛毛虫般的前世。梵高为我们搭建了一个新的,精神灿烂的舞台,那是蝴蝶飞舞的今生。恰是梵高对米勒的尊敬,恰似米勒堆积了太多春天的柴火,梵高一下子将它们点燃,让我们看到了梵高的火焰,播种者与田野相看总不厌的妩媚脸颊,像失火的天堂。那种画面感,就像某一天,我看见一个农人在地头啃吃着散发着肉味和韭菜香的包子,我闻到了植物转世的香味,而他是那样陶醉地享受着播种的美食一样。播种者的悲苦都隐匿在画框之外,都是与风景无涉的过渡,梵高有一双透世的眼睛。他一播种,就收获了当下的喜悦,他真的触摸着上帝的山羊胡子笑了。
容我引述一下这幅人与大自然关系的壮丽图景:“播种者背后的阳光扑面而来,它是如此直接而热烈,甚至割裂了它一点一滴洒向整个大地的过程,一瞬间光芒如洪水般倾泻,一瞬间生命炙热如火,我能触摸到金色麦田里每一颗麦粒的饱满与鼓涨,还有播种者抛洒出的种子迎光飞舞,跳跃,延伸出满满一地回归的喜悦,作为阳光的殉道者,他们无法像夸父一样追逐落日,却固守一方土壤,用尽一生来膜拜朝阳。当他们孤寂地渡过漫长的黑暗,第一次探出头来,迎接第一缕曙光的那一刻,喜悦如此强烈地感动了它,以至于他用整整一生来酬谢或者信仰梵高画中的一线阳光被心灵捕捉,放大,膨胀,满世界地扩张”
是的,天地赋予我的不用一钱的清风明月,不比任何人多,也不比任何人少的万丈阳光,绿树,小屋,白云苍狗,在困境中比照出福地,人的内心可以丰盛成如此的帝王。
读阅至此,伴随而来的,还是有一种风笛般的忧伤掠过心底。也许与画面无关,多半源于梵高的身世。多少世纪以来,人们以天价的金钱涂抹着庸俗的赞誉,而当初有谁愿意去欣赏他的阳光,金色的麦田,海水般闪着粼粼波光的土地,倒是一些寻觅种子的鸟儿,成为播种者身边的追随者,幸福时光的分享者。也许正应验了那句话:天才,注定是孤独的。孤独感是一种近于怪癖的艺术家的精神气质,一个八面玲珑的,缺乏个性的人是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艺术家的,充其量是个某种手艺的匠人。因为他拥抱一切,缺乏问询,怀疑,冷静和坦诚,因而也产生不了距离和美。
画面呈现出使人迷醉的冷静,平和及愉悦,这有他们脸上的汗水和笑容为证,这是他们战胜了抑郁,焦虑,暴躁和惊慌,而心中仅存一种纯粹的憧憬,接受着清新阳光和空气的塑造,忘掉自己,才能更韵味无穷地进行默思和遐想,并感到那莫可名状的欣悦和陶醉。可以说,这些便是对播种者领悟的产物了,也是播种者为我们指点的方向。
当深深凝视这两幅画作时,我已经模棱两可着:是播种者的形象就这样先入为主地映入眼帘,还是我以播种者的心态来寻求他们共同的印证。
当我越来越频繁地出入图书馆,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个背着口袋的播种者,到那里去淘选着自己需要的种子。写作是在稿纸上的精神播种,生长着的都是自己心灵的植物。从风吹黑发痴迷地掉在里面,到回首再来已雪涌皓首,即使书架上有几本自己的书,充斥其里的大多是调度语言的技巧,贩卖来思想,我们还暗自以为开出了自己的名苑之花。其实,更像太监置下良田美宅,娶了成群的妻妾,刷一下自己的存在感而已。在已知世界的尽头,面对岁月长河的清洗,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每一本书的命运清澈的像希腊悲剧。
第一次踏临图书馆,一架架书,示我以山的威压,每一本都让我仰之弥高。给我以海水般的包围,这是个多么渊深地方,我拿起一本书,犹如掬起一汪净水般虔诚。后来,踱入的是一片茫然,犹如曲径多岔的花园,每采一朵就惘然若失更多的幽境。也许更多时候,我的取舍是出于个人的喜好,并非书的时新与排序,那座智慧的泰山,无论我从何处下口,对于蚂蚁般的个人都是必然的遗漏。
每一本书里,都是一个相同敏感的灵魂,在不同的躯体里呻吟,歌唱。从来没被读过的书,多么悲哀!那些把自己的歌吟拓印在纸上的灵魂,在角落里是多么的形单影只,它们默默地接受着尘埃的抚摸,养着蠹虫,并成为它批判的对象,直至化为空气里的一种产物。这世间除了自己,再也无人真诚地握住他的心跳,聆听他飘散的思想了。
苏轼有言:众人之心,如泡在水,真人之心,如珠在渊。书何尝不是如此,我们必须经历多少水泡面前的迷醉与破碎,最终才知道回归流传的经典。书架上的书层层叠叠,与日俱增,有太多已沦落成婢女低眉垂睫的颜色,只有为数不多的经典之作依旧叶掩芳心,花垂寂寞,每每翻阅,都有那种投之于桃李,报之于琼瑶,珠玉在怀的清芬。
有时在图书馆里,感觉那些书是有目光的,那目光迎迓着我心底的问询:欢从何处来?
书叠青山,灯如红豆,三更有梦书当枕,把书当作了情人,我以为这样的书,依旧对人的性情有太多的蒙蔽。
最好的书,应当让我卸下成人的伪装,心甘情愿地做一回孩子,抱有那种初见世界的惊奇与端然。
其实,总是无奈地感到我回不去了。我是个成人了,说着成人的话,故作着成人的高深。如果,我在谁面前像个孩子似的天真一回,肯定,我产生了幻觉,一脸呆相地把诸位当成了亲人。但,也只有在纸页上,我才说出这般孩子气的话吧!
在古老的田野里,发现新的田野的播种者,他的愿心和汗水一经播种,就会收获一些别人看不见的收获,那是从多情的土地里渗透出的一地虫吟,在岩石般的天幕上渗透出的星光,它们的好常常在万籁俱寂时,从生命本源中流淌出来,也许,这才是播种者追踪的秘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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