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很熟悉的一个街口。
我很熟悉它的拥挤和凌乱。从街口走进去,街道并不宽,也不深,一眼可以望到它的尽头,街的尽头是一座灰白色的住宅楼,旁边还有一座古建筑,算作小城里仅有的古代遗迹——“文昌楼”,是这个地方从野蛮蒙昧走向“文道昌明”的人文标志。街,到这里也就终止了,知道这个情况的人就不再往里走,常年住在街的尽头公寓里的人们要往里走,不知道真相的人也会冒然往里走,走到尽头无路可去就不得不回头。本来很狭窄的街道两边常年都停放着各种车辆。街两边的人行道边上都堆放着货物,像两道隔离墙,又像进行巷战的壁垒,行人在车辆和货物高墙的缝隙里侧身穿行。
不在这个街口的时候,我的心里就自然而然地装着别的人和事,想自己该想的,做自己该做的,并且,总会把该想的想得美好而周全,把该做的做得细致而周到,就这样平常地过着平常的日子。冬云夏雨,秋华秋实,年岁随日历翻了又翻,终于翻到了不折不扣的中年。只记得按部就班地忙碌,记着三餐茶饭,记着散步和睡觉,当然也记着读书和写作,觉得自己像钟表那样不慌不忙地往前移步,觉得自己过得很从容也很快乐,觉得别人就是别人,我就是我,也记得天冷天热,记得生病了养病,记得无病的时候就在家里小酌,记得对自己说:不嗔不怒,心气平和,情感隐忍,理智清楚。
直到有一天,在这个街口出出进进的人流里,出现了异样的风景,我开始在这里寻找一个恬淡的笑容和一个矜持的身影,时隐时现,来去无定,而我,总是像钟表一样按时出现在街口——我每天去滨河路散步,必须经过这个街口——我每到这个街口,我的头脑里正在想着的人和事就会戛然而止并且踪影全无,喧嚷的街口就完完全全充塞到我的脑子里来,人流,车流,货物的高墙和壁垒,就会转移我的注意力,那一刻,我的眼前和心里,情况就为之大变,我会慢下脚步来,或者干脆站住,并煞有介事地侧头向里面窥视,开始想一些不该想的人和事。想着想着,心情就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起躁动、烦乱,心里也像满街停放的车辆和人行道上堆放的货物那样壅塞。最为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出现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却不想离开,我还想站在那里,再站一会儿,装作无意地看一看,有没有我想见的人从这里走进或者从里面走出。
街道里面,究竟有什么呢?楼房,行人,车辆,货物,而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我不在里面住,同样,我几乎不到里面去办事,甚至,那条街道里面,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哪怕是酒肉朋友都没有一个。再说,街口里面是一条死胡同,即使走进去也不能通达别处,那条走不通的街道,一直在我的心里显得特别的疏离并有莫大的隔阂,即使是早晚的散步,我也从不去里面随便走走看看,而仅仅是从街口路过,常常还会忘记侧头望上一望。我的散步也有个习惯,我经行的路线从来不是在一条线上来回震荡,我总喜欢转一个完整的封闭的圈,不管这个圈是圆的还是扁的,甚至是极不规则的,只要是一个绕过一定空间区域的回路,我就会感到满足,我就以为我的散步颇有新意,至少,我每天每次都能看到哪怕变化甚小却是绝不雷同的景色。我喜欢感受那种从起点出发,经过一段路程,经过一片区域再回到起点的感觉,我就觉得没有丢失自己,也没有丢失我经行的地域,我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将我的经历梳理,把我的经验好好整理。所以,我一直都很反对那种走到尽头无处可去了再走回头路的简单到枯燥的反复,那样的过程和路途会让我产生严重的丧气的感觉,会让我想起捷克斯洛伐克作家、记者伏契克写的《绞刑架下的报告》里面的句子:“从窗子到门是七步,从门到窗子也是七步。”每一次想到这句话,我的心里就会情不自禁地打几个寒战,灵魂也会紧跟着哆嗦。
可是,我总是这个街口站住,并向里面望一望。
沿街码放的高墙一般的货物,紧紧地壅塞着街道的车辆,行人从车辆和货物的缝隙里侧身穿过,摩肩接踵,肱股厮磨,热乎乎,乱哄哄,一片嘈杂,连阳光在那里都憋屈得要死不活的。不记得有没有风吹过,却记得,夏秋之时,一场大雨过后,会有污浊的雨水和生活污水从街道里面往外倾泻,街口处有一个排水口,浊流就从那里钻进下水道,再流入大河。这种景象让我甚为不快,每至于此,我就对那条街道产生厌恶的感觉。
在街口的频频站立,其实仅有短短的几秒钟,我却觉得十分漫长,我生怕别人看出我的心事发现我的秘密,我只是很随意地转头一望,很快又继续前行,有时候,我在经过街口的时候只是在心里生出那么一种奇妙的感觉,想起一个恬淡的笑容和一个矜持的身影,像重温一个旧梦一般,脚步却没有减慢,转瞬即过,我在想,又到了,又过了,就是这个街口,我屡屡想起就情不自已。其实,更多的时候,我也不向里面张望,我只凭想象,像虚构幻想影片那样重新安排街道里面的行人、车辆和货物。当感到心中有一股惆怅意味的时候,就赶快离开那里,走到滨河路或者回到家里,或者,会身不由己地走向城市的任意一个角落,那些角落,给我的感觉都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虽然更多的时候我并不想循环也不想往复,然而,我的内心却是舒畅的,因为,那些地方我有很多都没去过。在我的经验和想象中,那些地方,那些角落都可以顺畅地通向别处,所以,对个别的暂时的往复,我不以为怀,相反,我会因此深感快乐。
可是,我总在那个街口站住,向里面看上一眼,或者一眼也不看,而更愿意凭空想象。那些高大冰冷的楼房不会牵动我的情感,那里面每天发生的许多事也不会引起我的兴趣。我的理智告诉我:你一定在眷恋着街道本身或者街道里面的什么,但不是楼房,不是车辆,不是货物,不是人流,不是小城里的奇闻异事,那么,应该是一个人,一个让自己用情专一的人,却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有这些想法,更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个人是谁,甚至,你自己给自己都在保密,对所有的细节,你都绝口不提。街口里面,你都见过谁、认识谁、熟悉谁呢?我当然知道,并且了如指掌,只是我不想说而已,我所钟情的,就是我的全部。我有一种神圣的情感,谁也不能将它亵渎,包括我,我愿意把它跟爱关联起来,这种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可以产生欢愉之想,但不能空怀床第之乐,因为,我的用心是真的,是远远超于现实欲望的。每一次,我在这个街口经受灵魂洗礼的时候,心里会感到像大地一样踏实,像面对上天一样让我心存敬畏。那里面,确实有一个人给我的道德和良知筑起了一道理智的防线,在这道防线的里面,我的灵魂找到了安居之所。
然而,我不想自欺,不愿忘乎所以地害着单相思,想象的翅膀无论有多大,都不能飞离真切的现实,甚至不能超越这个街口,我所能做的,仅仅是有意无意的驻足,心存幻想,侧头一望,不论看到什么,都应该看见自己的灵魂,置身于那道防线的里面。
现在不,以后也不,我不能超越这道防线。街口里面太嘈杂,太凌乱,太闷热,太污浊。生活的确不够完美,爱里面住着的人,却不爱那条街道,不爱那条死胡同,那样的死胡同不能让我的身体和想象力通达别处,那条街道太不吉利。该怎样就怎样,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暗自庆幸,自己幸亏没有住在里面,这就是命运,相信吧,这一切都很难改变。谁说得清呢?自己正好没有住在里面,自己正好可以在前往散步的路上在这个街口站一站,让内心有一种新鲜感和好奇感,也生出一种疯狂的想法。我也不打算在这里站成一根电线杆,即使站成了一根电线杆,在头上缠绕着的,仍然是单相思,而相思的另一半,在街口的里面,也就无法知道,是否有人已经把那另一半单相思捡起来暖在怀里,向街口处悄悄地看。
虽然,人的命运在总体上很难改变,但我们完全可以改变细节。离开街口吧,果断一点,勇敢一点,走过这个街口,往心里多装一些别的人和事,如果不愿意装别人,那就只装自己,这个过程好比蹚一条河,犹豫越多,顾虑越多,就越害怕,本来可以过去的也会过不去,而过不去是因为有太多的算计,到头来自己还站在河边,并没有到达彼岸。走过街口,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当做是一场伤感的梦,睁开眼睛,看看天光,一鼓作气过去吧。
这是我很熟悉的街口,闭上眼睛我也能说出它所有的特征。让人出入、挪移,是街道的基本功能,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牵涉到一个具体的人?而那个人,我至今都不太了解,只是笑容很恬淡,身影很矜持,她的美丽很不完整,也许我只是在自作多情,这是何苦!城市里有那么多的街口,每条街里又住着那么多的人,稍不留神,在任意一个街口的停留都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如果不逗留,不进去,命运是坏还是好呢?一切一切,都是一次性的,不可逆转,不可反复,无法重来,无法用数学的方法推导证明,也无法用理化的方法通过实验来获得,最好的做法就是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无需多想,无需徘徊,人这一辈子,唯有时间伤不起。
从这个街口走过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想读书,那就唱歌,不想唱歌,那就去打麻将,总之,找一点事做。“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为什么要对一个死胡同耿耿于怀呢?哪怕死胡同里住着一位绝色的女人!大度一点说,我生活在这个城市,我应该爱这个城市,爱这个城市的傍晚和清晨,爱这个城市的四季。我想象中的那个女人她如果真的存在,我想她也应该这样想,希望她不要把嘈杂当做热闹,把凌乱当做繁华,把污浊当做时尚,把沉闷当做风雅。
我就是我,走过消磨人的灵魂的街口吧,“我心匪鉴,不可以茹”。冬天的城市,也很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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