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刀】
刨刀与木头的对话,是从贴近开始的。这是一种轻率的抵达,却是一种无法抗拒的锐利的碰撞。刨刀的动作,不过是想要揭开一层层包裹,去接近真相。但被不断撕去外衣的木头拒绝刨刀的粗暴,最终板着光滑、森严的脸孔出现。这昭示了某种无法言明的意味,当无法摆脱无休止的纠缠时,最明智的选择是,制造出虚假的光滑和貌似无辜的苍白。
其实,在开始之前,刨刀就已犯了致命的错误。它怀着亲近的心情,装出俯就的姿势,只想跟木头贴心交流。可是锋利的刃口闪着寒光,无法掩藏,一旦接近便产生伤害。它一生都在不停地追逐,期盼着木头的理解,却不断缩短自己的生命,剥裂坚实的身躯,在一次次的失落以后,黯然藏身于工匠的工具箱里,最终被人遗忘。
纷纷洒洒的刨木花不断从木头身上被揭去,永远告别母体的它们,怀着对刨刀的憎恨和对母体的眷恋,散落在叙述之外。
但刨刀忘记了,自己也曾经历过撕裂的疼痛和分离的哀伤,才变成如今的样子。一块木头一旦成为化身刨刀,便仿佛肩负起新的使命,远离过去,永远处在亢奋的状态,只是奔赴,只是抵达。在彼此的伤害之后,把一块新的木头演变成刨刀,而自己从此长眠。
刨刀至死也弄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凿子】
木匠用的工具,几乎都闪着锐利的光芒,在对木头进行破坏之中制造严整和坚实。
一截锋芒毕露的铁跟一段木头结合,简单组合成凿子。工具不需要复杂,只要实用、趁手。凿子,简单至极,线性结构,外观质朴。它顺着铁锤敲打的方向,直抵木头的深处。这个过程,构成最有讽刺意义的一幕,它一边受到锤子的重击和压迫,一边给第三方带来深深的伤害。
其实,作为凿子,它带着明显的目的,一次次地深入木头,甚至洞穿木头,破坏和修改了木头原有的结构。它用力量和固执,要深入木头发现木头的内心,想揭示某种潜藏的真相,但结果除了留下伤痛的凹洞,刨出散落的碎屑,它的努力往往徒劳。
凿子撤离后,木头上留下一个个空空的洞眼,空虚、寂寞、委屈,似张着的嘴正在说着不尽的话语。为了填补木头的空虚,木匠把别的木头楔入其中。凿子辛勤努力,却被别人趁虚而入。这不能不说是凿子的悲哀和失落。
但凿子照样一次次奔赴,一次次掘进,直到身上的木柄碎裂、缩短,直到锐利的刃口崩裂,直到坚固的身躯在反复的磨砺之后逐渐斑驳,它却依然不改初衷。
直到凿子废旧,它还保持着挺进的姿势,物色每一个倾诉的目标,不放弃任何一次与物质交流的机会。当暗夜来临,不知有谁能听懂,它在角落里为失败的一生偷偷哭泣?
【扁担】
竹扁担一定是农人的创造。当他们发现,用粗木棍挑重担容易折断,用铁棍挑担会硌疼肩膀,用整根竹棍挑担太笨拙,他们心思一动,把滚圆粗壮的竹子剖开,两端拗弯,成了一样最趁手、轻便的工具。弯起来的两端,挂上去的东西不会滑落,而竹的坚实和柔韧,又足以保证扁担承载一定的重量,光滑的外表,攀上肩膀,有一种柔软的熨贴。
算起来,在乡村里,竹扁担是经常被用到的一样工具,几乎可以被看作农人的象征,坚韧、耐劳、默然、朴素、有点狡黠、有些灵性……无论刮风下雨,无论霜冻日晒,扁担的身影总会在人们身边闪现。被摩挲被浸泡的身躯,固执地反射天光,诉说一些不屈的追求。
当然,竹扁担常常会被派上非它所长的用途,比如撬起重物,比如挥起来劈断一些东西,甚至成为械斗的帮凶。诱发这些举动的起因,是人的心血来潮。这些举动的结果,是扁担的早衰或夭折。这些往往发生在粗心的主人手中,扁担别无选择。
竹子成为扁担,其实算不上蜕变,跟所有能想像得到的竹制物什比起来,没有值得夸耀的地方。只不过,竹扁担最为得意的地方,是能够经常把人压在自己身下,而成为某种形而上的压迫的象征。有时,事物总是这么蛮横地告诉人们一些真相,当我们自以为掌握、奴役工具时,却在不知觉中被奴役和压迫了。可这并非扁担所真正需要的,只不过是叙述者一种本能的联想。
【秤子】
斤斤计较是秤子的本性,或者应该说是它的职责。甚至,要细微到两、钱。它身上的每一刻度,都可能关系到日子的盈亏,经济的增减。
有关秤子的俗语很多,从另一个侧面可以推知,秤子在生活中的地位。但是在乡村,除了游村串巷的生意人会一直握着秤子,农人家里,秤子常常躲在门后,那用来悬挂物品的铁钩,现在用来悬挂它自己。它量不出自己的重量。
农民把秤子藏在见不得光的门背后,暴露出一种无法明说的微妙心理。日子用得着秤子,可生活中害怕秤子。把秤子请出来的时候,是要用它来称量东西的,便总会有欢乐或悲伤的事要发生。比如,卖掉家养的猪换来钱,可能是欢乐,也可能会因为看到朝夕呵护的牲畜离去,而显得悲伤。欢乐总难持续,悲伤用秤也无法衡量。
在过去的日子,有时我会听到,某某的媳妇是几斗谷换来的,某某家今年收了几担粮食,这都是从秤子的刻度上得来的数字,生活的真相用数字概括,无论如何都是令人辛酸的。数字是枯燥的,背后的含义却那么丰富。
秤秆上的刻度,星星点点,每一处都是一点火星,会烧灼生活中许许多多的细节。可是,人须臾也离不开这样的衡量和灼烧。
【镰刀】
有一种姿势永远保持着谦卑与尊敬,那是似镰刀一样弯曲着身躯。成熟的稻穗向大地低头,收割的农人向作物弯腰,拉车的老牛绷紧勒着的缰绳俯向前方的目标。他们俯下身躯表达感激和憧憬。镰刀的曲线,呈现出虚怀若谷的外在,却在这种形象里,暗藏了搂抱一切的渴望。镰刀的曲线,那是蓄势欲发的表情,仿佛一把弯曲的利剑,时刻绷紧身体,随时都能奔袭一切目标!
一年之中,两季水稻一季麦,田野里更替着主题。水稻熟了收割水稻,麦子熟了收割麦子,这些都属于镰刀的劳动。
现在,以夏季水稻熟了为例。第一天,农民把藏在角落里几乎已被遗忘的镰刀搜出来,乒乒乓乓扔了一地,有时有四、五把,有时只有一、二把,布满老茧的手在这些镰刀里翻检,才发现它们弯月似的身躯上,早已爬满了暗黄的锈迹。伸一根手指试试刃口,还算锋利,便挪到一边,准备过会儿用清水洗洗锈迹。再拿一把试试,钝了,于是心里着急,期盼着听到曾在村间回荡的叫喊声:磨剪刀、磨菜刀、磨镰刀。很让人觉得稀奇的是,心里正在想着,门外已经传来了叫喊声,便赶紧把几把镰刀拢起来,请人帮忙磨镰刀。
弯月形的镰刀握在躬着腰的农民手里,他们一起面对低着头的水稻。他们共同拥有了这种充满谦逊却又蕴满力量的姿势!成片成片的水稻被放倒,镰刀上、人的手上,都沾上了水稻鲜绿的汁液,倒卧田地上的水稻用自己的鲜血抚慰了人与工具的焦躁和急迫。
水稻很快就被割完了,期盼了整整一季的镰刀,身上沾满水稻的血渍,又将返回那被锄头、畚箕主宰的空间,忍受锄头的嘲笑和簑衣的拉拢。细心的主人会用清水洗去它们身上的污渍,再把镰刀认真收藏好。粗心的主人,却随手一扔,有可能下一个收成的季节,已找不到它们的影踪了。
有些在劳作的过程中就被断定“废了”的镰刀,被随手抛在门背后。有一天被去割猪草的孩童捡到,它很快走向另一种目标。在人的眼里,它变得卑劣了,仿佛高贵的王子沦落成平民,从割倒水稻到割取杂草的堕落。可是,相比于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慢慢接受时空折磨,不断被潮湿腐蚀的镰刀,谁也无法说明,到底是谁更有价值。这些废了的镰刀,没有被遗忘,没有被抛弃,在另一片空间,再次活跃起来。
农人不知道一辈子用废了多少把镰刀,直到眯起眼要细数时,才发现自己佝偻着腰的身躯像极了一把镰刀。
【扫帚】
扫帚是农家必备的工具,扫院落,清堂屋,收晒在埕地的谷子、小麦,都用得上。生活的细枝末节,最能体现农人的勤俭和智慧,在对待扫帚上也如此。从商店买来的总舍不得用,他们更愿意使用自己制作的。从草屋里搬一捆晒干的稻草,掂起一束,从头部扎紧,再拿一束扎紧。把这些扎好的稻草束缚在一起,翻折过来,捆好了,中间安上一把木棍,便做成一把柔软、轻便的扫帚。
在农人的一辈子里,总有一些忠实的朋友,能出声的猪牛羊鸡鸭,默默无语的锄头镰刀扁担,还有日夜牵挂的作物。我以为,对待成熟的水稻,他们是怀着感恩的心情的,俯下身躯收割,像侍弄孩童一般细心搬运。脱下谷子的稻草并不随便抛弃,晒干了收藏起来,除了作柴火,还可以编草垫,搓草绳,扎几把趁手的扫帚。在乡村便常常会有水稻这个词的闪现,被人们感激和自豪的言语承载着。
你便经常会看见这些扫帚劳动的身影,有时握在头发灰白的老人手里,有时横在鼻涕四溢的孩童肩上,灰尘和垃圾被驱赶出人们的领地,却不甘愿地缠上扫帚的身躯。而扫帚的身子(稻草的躯体)在与灰尘、垃圾日复一日的对抗中,变短变单薄了,最终,这把扫帚变得光秃秃了,锋芒尽敛,金黄不再,被扔进灶膛,化成一团火,化为一捧灰烬。它很快就被人遗忘了,某一天孩童想找寻熟悉的扫帚,老人会淡淡地说,用秃了,烧了。孩童会“哦”地一声,转头找别的扫帚去了。
成为扫帚的稻草们,只不过在它的历程中多绕了一些弯路,却仿佛实现了某种升华。
【门】
门是一个家最后的坚守。凭借这项工具,抵挡汹涌而来的生活。当人们发现,门并不能关住时光飞逝岁月流转,门已衰败,人已苍老。
一扇门后面隐藏着什么,外人是无法知道的。跨进一道门,仿佛就侵入一个秘密花园,有些来不及掩藏的隐私可能会从此暴露。每一扇门都能上锁,也许只有一把钥匙,也许会有两三把,锁上门,钥匙在兜里或腰间跳跃,仿佛家已经随身带着。
门作为工具的论调太过武断,它的功能是隐讳的。人站在室内,打开门,无论外面风和日丽或是狂风暴雨,躲在门后面就觉得心安。越过这门,外面世界劈头盖脸包抄过来,失去了门的庇护,你也许会觉得心中空落落的慌乱。
在乡村里,一些我轻易不敢经过的角落,总有一两扇衰败的门让我害怕,门后面的他们都去了哪里?这样的门,能抵挡住那些蛮横的外力入侵吗?甚至,有些该有门楣、门扉的地方,只剩下空空的黑洞,我才发现,房子坍塌了,门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人一生都在制造各式各样的门,用生命和智慧作本钱来维护。但作为工具的门,总有一天是要败落的,跟别的工具毫无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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