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是人间四月了,如雨似雾的江南如一枚含在嘴里化不开的糖。
这个时候的我,穿好雨衣雨裤、套好高高的雨鞋,提着一个长方形的由茶花油壶制作成的塑料水桶,跟在小弟迎春的后面,一直向着水田深处的小溪水沟走去。迎春背着电瓶,手持长长的线杆子,一张深沉的脸庞立马由了医师变成了活脱的老农。
迎春突然道:“打雷就好了,能打到好大一条鱼。”
我问:“你不是来打泥鳅的吗?”
“是啊,泥鳅难打,加之我的眼力不及别人,所获的不多。但鱼却不一样了,容易所得,且味道鲜美。”
“哦,就在那沟里?”
“涨水的时候,那没犁的田里也会有,只要伸出电杆子就能有。”
“难于想象这里会有鱼。”
“有哦,大的足足有七八两一条呢,小的也行,好吃着呢。”
于是,我向远处眺望。天空阴沉沉的,几处的村落被雨雾笼罩着。周遭披上了绿装,就连亟待开垦的田间洼地也长出了长长的春草。春水在各处流淌,整齐划一地清唱着春之交响曲。就好比我脑海里的水、胸膛里的水一起跟着和鸣一样。湿润润的风吹拂在脸上,褪掉了从省城钢筋水泥里透出的憋闷与喧嚣。身处绿色的天然养吧里,人变得飘飘然心旷神怡。驻足转身,总感觉自己十分得渺小。如果,渺小到能跟田间地头长出的一株水草,在春风中雨水里自由摇摆,那也心满意足了。
“快快快,准备抓泥鳅,就在草丛里,我拿开电杆子你就伸手去摸。”
第一次触摸泥土的气息,是那么的熟知、亲切,仿佛回到了童年。不过战利品却有些令人失望,是一条如伞针一般粗细的黄鳝。
“放生吧。”我怜惜道。
“不要,”迎春赶忙阻止,“我们不带走它,别人也同样会把它抓走的,况且味道也一样的鲜。”
我笑了笑,极不情愿地将它放进了水桶里。它在鱼与泥鳅当中挣扎,显得十分地显眼。这时,熊平从村里跑了出来,老远就冲我们叫,“叔叔,你们来了!”
迎春回头高兴地迎合道:“快来,老座来打。”
原来,迎春身上的电瓶是熊平家的,打鱼的技术也是他教的。没事时,他们都以这种方式打发一些时间,也借以打打牙祭,并不是将所得来的鱼拿出去卖。熊平娴熟地背起电瓶,利索地拿起电杆子,“叔叔,我们要向那小山的溪水沟里去,打些大鱼儿来。”
可能是迎春见我笨拙的样子吧,对我说:“你回家红烧鸭子吧,也快五点钟了。”
我笑了笑,极不情愿地将水桶交给了他。这时,天气变得晴朗了起来,傍晚的霞光从西边斜射过来,让整个天空通透了。蓦然回首,却见村落里升起了袅袅炊烟,仿佛是从国画丹青里描出来的一样。四周很静,隐约能听见犬吠的叫声。此刻,整个世界为之清淡自然。我不假思索地自语了一句——
淡淡的人生况味,恰到好处!
【二】
这个时候的母亲是忙碌的。她从地里抱回一些大蒜柳和一些老了的芹菜,往门前一放,自个拣起了菜。大蒜很长,从末梢往根部剥,直到把嫩嫩的蒜柳剥出来。芹菜很老,母亲将一些芹菜苗留下,其余的都塞进了土筐,留着喂鸡鸭。我则不停地叫着侄女萱萱,帮着拿父亲亲自酿造的料酒,还有买回来的啤酒,准备啤酒烧鸭。不多时,弟媳秋从高田村卫生所下班回来了,一同准备晚餐。
这时,熊平的母亲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几棵沾了湿泥土的草药苗过来了,说是专门替父亲在她进贤的老家挖的,为的是替人治病用的。婶婶却拿了三四十粒玉米种子来了,说是种下秋收用的。
不过,今天的晚宴注定是丰盛的。有刚打回来的鱼、泥鳅,刚拣的蒜苗、芹菜,还有炖的鸭汤红烧的啤酒鸭。餐桌上,家人都笑容满面,大快朵颐。只有十二的女儿小方语先是谨慎地看了看餐桌,后是独自吃着鸭汤,似乎不感兴趣。我看出了她的顾虑,芹菜味苦,她是不吃的,索性夹了一根蒜柳往她嘴里送,“你婶婶清炒的这道菜特好吃。”她咀嚼了一下,顿时眼前一亮,遂夹了好些往自己的瓷碗里。秋笑道:“还要先品尝一下,是吧?”小方语笑而不答。我则加一句:“你婆婆家里的菜都是原生态的,纯而鲜!”
饭毕,大家伙看着电视说了些闲话之后就寝了。清晨,我和往常一样四点半左右醒来,小解时发现堂屋里漏着昏黄的灯光。于是,我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堂屋里放了好些葱,父亲正挑拣着葱,母亲正用禾草精心地捆绑着,一把一把整齐地摆放着。
我惊讶地道:“爸,你们什么时候去田地里挖的葱?”
父亲关心地道:“就醒了。”
母亲回道:“两点左右吧。”
我一边拿过一条矮的长条凳子一边加入了整葱的行列,“这总共有多少?”
父亲道:“大概上百斤吧,每次卖的都是差不多。”
我又问:“多少钱一斤?”
父亲道:“不到两块。”
母亲道:“这葱,香!”
从父母亲的话语里,我仿佛闻到了面条上的香葱的香味。于是我提议早上就吃面条。从昨天晚上到今晨,我牙齿的缝隙间似乎一直留存着饭菜的清香。
这味道,是其乐融融的家的味道,无法比拟。
【三】
这次回乡下,我是冲着扫墓而来的。
听说,表哥阿政一家也要下乡扫墓。印象当中,还是毛孩子的我穿着一件单衣,提着一串香蕉,走进了一栋五层高的小房屋,显得特寒碜。 楼道口很狭窄,很潮湿。我是在阿政的母亲,也就是我的表母热情邀请下才来的。在一个长条形的屋子里,我见着了阿政,他正在看一台二十一英寸的黑白电视。意外的是,阿政对我忽冷忽热,我极力地道明来意,他就是说不认识我,令人万分尴尬。
没辙,我只有打道回府。那个楼道里坐着休息的妇人看着我上楼,现在又看着我下楼,着实令我羞愧。一路上,我的心里像吃了闷棍一般难受,心想:“不对啊,表母每次回乡下都叫我来啊,可谓盛情难却啊。”
想着,我又折回。再次见到阿政时,我字正腔圆地说:“万根是我的表伯父,英子是我的表伯母,他们打小就在我家长大的。”
正说着,房间里传来了姑奶奶咳嗽的声音,“谁啊?”
阿政仍旧冷若冰霜,朝房间里回了一句:“没谁,找错门了。”
我本想叫姑奶奶,听见“找错门了”之后,生气地又下楼了。那个楼下的妇人还是不停地注视着我,好像在鄙夷,“乡下人!”我一脸通红,倚着墙缘快步地离开了。至此,母亲在乡里亲朋之间总会提及此事,大家伙都在埋怨表伯父一家子,两家人从此产生了隔膜。
其实,这也是我记事起第一次见过阿政。当时,他走进家门时我也说不认识,但的确是我第一次见他。后来知道阿政是表哥之后,我就高兴地带着他与他的家人一起去了葫芦山上扫墓。一路上,他对田间地头的萝卜产生了好奇,并快步跑了过去,用白嫩的手刨开泥土,拔出一个红皮的,撇下萝卜菜,在身上擦了擦泥土就想往嘴里送。
我急忙阻止道:“到前面溪水里洗一下。”
阿政笑了笑,“嗯。”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生萝卜,忽然又问我,“这萝卜不会打农药吧?”
我笑着安慰道:“不会,即便打了农药,你不吃皮就是了。”
他警惕的心一下子又放松了下来,“说得也是,这原生态的绿色食品就是好吃。”
真没想到,我跟他的人生第一次见面就令他记恨了。后来,表伯父的姐姐为了缓和两家人的矛盾,就将家里的军装都收拾好,说是下乡给我的叔叔,也是他们辈青梅竹马的玩伴。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足足一化肥袋子的军装却被落在了下乡的车里。
原本下乡扫墓时,表伯父一家都是在我家里落脚并吃饭的。这不愉快的事发生之后,每年表伯父的家人都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原先一家子十来口人都来的场景没有了,只有表伯父、伯母及阿政来了。
后来,阿政当官了,说是管辖几个乡县及区。伯母依旧不遗余力地叫我去串门。直到去年,阿政扫墓时问及了我的近况,又叫我去找他。父亲巴望着阿政能给我安排一份好的工作,也希望我去他家坐坐。我回复父亲:“如果他有心帮我,也不会在我快到不惑之年来说。算了,爸爸,我得靠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我能够体会父亲长吁短叹的内心深处的纠结。毕竟,父亲与表伯父、伯母是一块长大的至亲。
不过,表伯父的内侄熊平会挖苦他们,“当官的时候就把乡下人忘的一干二净,现在想到了死了之后留全尸就记起了乡下人。”
我想,清明时节的雨,是苦的,是痛的。于阿政他们来说,应该还是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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