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就和堂哥相约好,清明节前回老家扫墓。那天堂哥带着侄子从市里,我和母亲从县城往老家赶,与在家等候的三叔一家会和。我父亲弟兄三个,大伯几年前去世,父亲和三叔体弱多病,给先人上坟添土已力不从心,作为我们这辈人老大的堂哥成为祭祖的主事,年前就打招呼,如没有特殊情况,每年清明,堂兄弟们都要回去上香磕头。家族赋予的担子,父辈人肩挑不动了,传递给我们。
我和母亲与大哥父子俩几乎先后到家,三叔家的儿子、我的堂弟也早早从外地赶回来,正准备贡品。堂弟拿张百元的人民币,对着吹三口气,放在烧纸上用拳头打三下,再反复换地方打,生活好了,要给那边的人多送些钱。弟媳正从锅里捞出煮熟的猪肉“刀头”。我母亲、三叔和三婶说着上几辈子的事儿,听得我们新奇,叹想,恍若烟霞。大哥是第一次带儿子上祖坟,说,成天瞎胡日遛(遛逛),不带他认认祖坟,往后连根在哪儿都忘了。
十一点,四个男人朝坟地走。三叔坐在门楼前看着我们远去,母亲领着一帮女人们在家做饭。以前大多是父亲他们老哥仨带着一群晚辈一起去坟上,这次我们头回没跟父辈去,不免有些紧张,我害怕找不着坟地。我的一个女同事去年春节回乡下给老舅上坟,只早年去过几次,费尽周折才认定哪座是舅父的阴宅。焚香烧纸磕头完毕返程,走到半道又想,会不会烧错地方把纸钱给了别人?随又回来,跪在刚才的坟前念叨起来:我哩亲舅呀,如果屋里是你,你就好好把钱拿住,想咋花咋花,不够我再给你捎;如果屋里是别人,也请您给俺舅捎过去,你顺便留下一点花花也行,你们现在是一个庄上的,要相互照应,哥听我说罢言语道,咱家的坟我不会认错,从咱爷往上算起,共埋过五辈人,朝落凫山的方向,并列五排。五排,二百多年光景呼呼啦啦就过去了,我们是分水岭,往后还会有另起的五排、十排、无数排,但当下不提倡“入土为安“了,谁知道呢。
说起现在的”祖坟“,其实不是我们家族真正的祖坟。祖祖辈辈都在言说,我们郭家是明朝代从山西洪洞县迁过来的,第一代过来的先人逝后,葬于村庄东北,周围无甚景致,从风水学角度看不出紫气东来之类,几百年过去,生老病死,也不知有多少亲人长眠于此。爷爷年轻时曾千里迢迢去了趟那棵著名的大槐树下,磕头作揖,坐了一天一夜。回来后找风水先生重又看了一处莹地——就是现在这块——撒上从大槐树下带回的一抔黄土,把他爷爷的爷爷的尸骨迁安过来,算是从存在了几百年的祖坟里分了出来。当时他老人家一定是想,不能这样了,后人不能再这么穷下去了。然后爷爷的祖父辈、父辈先后过世,住进另一个新生的家园,阴泽、庇荫后人的兴旺。不可否认,爷爷的做法似乎有了回应,在上世纪国家最为困苦的年代,他的三个儿子陆续走出泥土,参加工作,成家立业,引得乡邻羡慕。我的一个本家七爷常常说起,我爷爷那次迁坟算是迁对了,留下他这一枝插在祖坟继续受穷。
这些年风调雨顺,再加上这块土地种植了景观树,土地肥沃,坟园里每个坟头都披着一丛浓密的拇指粗细的植物,像先人凌乱的头发,我们一阵风来了,它们竟也在颤动。除枝拔草,像给他们梳理念想。我爷爷清贫半辈子,三十二岁的时候,他未来的岳父看上他,把自己二十岁的闺女交给他。听老邻居讲,我这个奶奶高个儿、长辫子,大眼却是细眉,人送外号“大洋马”。她生育三男后,再生下的两个女娃接连夭折,从此身心俱病,四十早逝。我也是遗憾无比,多两个姑姑疼爱,该有多好。侄子听后,深深低下头,他落下泪水。
大哥用树棍翻拨着燃烧的黄纸,念叨着:爷呀、奶呀,我今儿领着俩兄弟和我的孩子给你们送些钱,您的爹和爷我们都不认识,钱也给他们捎过去,您一阵风走得快,可要事事处处招呼着我们,让咱家平平安安的过好日子。我先给你们说说我家,我和儿子都在国家的工厂工作,一月的钱合起来也够花,二叔家的旭峰两口子一个在电业局一个当校长,闺女去年考上了大学,三叔家的旭辉是教师,现在兴二胎了,也儿女双全,咱郭家旺着呢,都是托您的福.
父亲在城里打来电话问我现在在哪里。在坟上呢。父亲“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也许是怕惊醒了他熟睡的双亲。大哥接着唠叨:对了,我二叔身体不好,您一阵风走得快,有啥不好的事,先替他打点一下,旭辉的小子病多,您一阵风走得快,别让妖魔鬼怪老是缠着孩子。
我们对着一个一个的坟头下跪,磕头、作揖,怎么想象,也想不起他们的摸样。起来的时候,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女子悲悯的哭声:我的娘啊,我的爹呀,你们都走了,也没人管你的闺女,你们怎么忍心啊!扭头看看,那女子一身黑衣,看不清面目,独自瘫坐在一个光秃秃的坟头,不顾湿漉漉的、刚水浇过水的泥土,拍打着大腿,仰天哀嚎。
回到家,我问三婶那女子是谁,三婶说,是咱庄的闺女,没有兄弟姐妹,嫁到外地给人家生了俩孩子,男人早几年有病死了。那闺女年年清明回来,坐在爹娘坟前哭。
风呵,你可是我逝去的亲人。你摸一摸我的额头,看看我是你哪个子孙延续下来的血脉,是你哪根手指上遗存下来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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