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坐在早已枯草连绵的大观园中,纤手托着青瓷酒樽,凤冠霞帔印得她的桃颜苍白无血色,一袭朱红罗裙在这遍地荒芜中显得是那样的刺眼,终于她哭了,却只是低低的哀鸣,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流下,染湿了她未施粉黛的面颊。郑重的举杯对月,月色冰冷打在她的面容上,像雪山上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她久久凝望着怡红院生锈的匾牌,端庄的,一字一句的大声道:
“宝玉,我敬你。”
然后她似乎是用尽了今生所有的力气,颓然瘫坐在红漆方凳上,酒樽倾斜芳酒四溢在云袖上,冰凉从手腕处弥漫开来,她的骨髓里都好像浸透了这样无情的清冷。
宿命的年轮按照它的方向依旧无休止的运行,当年娇艳扑蝶的春花少女薛宝钗,本只想安逸的过完此生,相夫教子一世长安,过大多数女子命定的轨迹,但是她遇到了贾宝玉,金玉良缘误终生,她独守空闺无人伴她共剪西窗烛,而她还要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撑起这个偌大的家,咽泪强笑装欢颜。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
还记得那时绣花针针穿引画鸳鸯,荷包挂在腰间摇曳,她的双足在荷塘里戏水,那泛起的一圈圈的涟漪,都像心中的憧憬与幻想在轻轻荡漾。转眼她的发髻便已蒙上大红喜帕掩她芳华,锣鼓喧天声里她小心翼翼的踏上花轿, 鞭炮齐鸣中她忐忑不安的垂眸抿唇,她知道看向她带着深深眷恋的目光来自宝玉,亦知道这短短几个时辰的爱慕都是她从黛玉那里偷来的,等到夜幕降临,所有的尊荣都会成为一地尘埃,那绣着凤凰的喜帕背后,其实是一个偌大的谎言。
终于她面前红色的黑暗被人轻轻挑起,她看到烛火未明中宝玉呆滞完美的侧脸。
“林姑娘呢?”
宝钗的眼募的放大,她死死的拽着衣袖,血从她细白的手中流出,与嫁衣混合在一起,狰狞的妖娆。
她还穿着出闺那日的大红喜服,酒从她口中鱼贯而入,她狭长的睫毛蝶翼般颤颤巍巍的抖动,脖颈间悬挂着的金锁亦被晚风吹得泠泠作响,上面镌刻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字字字如针扎在她心口,她似是无奈似是讽刺的吐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渐渐融化在空气里,飘向远方。
她赤足踏在昔日繁华如霓裳的大观园内,三寸金莲被她搁在亭前的横栏处,大红的裙摆在她身后拖沓,每走一步脚底便若利剑穿心,她却丝毫不在意血肉模糊的双足,兀自翩然前行,衰败的院落房屋景物与她擦肩而过,她看到怡红院紧闭的朱红院门,她听到潇湘馆里哀怨的女音,然后她站在了蘅芜苑枯萎的香草仙藤中,喉间暗哑情不自禁的轻哼着《牡丹亭》的戏词,惊起扑朔着两翼的仙鼠。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突然她止了音,双眼缓缓阖上,然后她倒下了,在空中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她的嘴角含着淡淡的微笑,睡着了般,好似她只是要去奔赴了一场盛大的梦境。
当年元妃赠予她的红麝串还缠绕在她煞白的手腕上,像她唇瓣上的鲜血一样,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只听得夜空中传来一声悠远绵长的音:
"潇湘馆消香馆怡红院遗红怨,蘅芜苑恨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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