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故弄玄虚,有一些路你并不清楚。
一只蚂蚁或一群蚂蚁的路,你知道吗?不知道。一只鸟、一朵花的路,你也不会知道。季节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还有风,还有云,还有匆匆的时光与流水,它们都是有路的,只是,我们不知道。
说到路,我记忆最深的当是故乡皖东豆村的那些藤蔓般的土路了,每一条都叠印着我深深浅浅的足迹。
在豆村那一小块土地上,假如你是一个热心农事且细心的人,自会发现季节隐秘的路径。我祖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知道季节的路,更清楚庄稼的路,说得玄乎点儿,他有第三只眼。可不?当豆村的最后一场雪还没有化净时,我祖父就把生产队长叫到跟前,说,该整玉米墒了。祖父指着地面上一粒粒新鲜的泥坨说,蚯蚓都翻浆了,你懂不?节令是不会走回头路的,人不知道,可蚯蚓知道。节令的路就在这蚯蚓头上,眼下,春天离地面也顶多一指深。
还有鸟,也是有路的。有一种鹰总是在收完庄稼即来,清明一到即走。它们先是顺着豆青河东侧不紧不慢地向北飞,然后再沿着河的西侧往南飞。许多年后,当豆村的天空已经没有一只苍鹰时,我竟明白了个中的奥秘:豆青河这道狭长的谷地,两岸都是丰腴、平坦的田地,农人收割庄稼时,丢下的一些谷穗,正好便宜了过冬的野兔、田鼠和鸟雀;而远处,则是树木茂密的山峦,即使有猎物出没,鹰也无能为力。由此看来,鹰对飞行路径的选择,也是深谙经济学的。
动物的路比较容易辨别一些。像刺猬、黄鼬、獾,尽管它们十分狡猾,出行时小心翼翼,但还是有迹可寻的,那就是它们留在路上的粪渣。一只刺猬经常出没的路,粪渣就是最好的路标。过去,豆村的刺猬多,它们大多住在豆青河畔一个叫牛鼻凹的地方,那里杂树丛生,崩塌的土石之下形成一个个天然的小洞穴,成为刺猬理想的栖息地。不知什么时候,牛鼻凹的树被伐光了,再后来,那里改作农田,刺猬的路便断了。有一年我回到豆村,在收割后的麦茬地里,发现四具被火烧焦的刺猬幼崽的尸体,真是惨不忍睹。我想,要是刺猬有自己的路可以走,它们何必非得跑到危机四伏的地方生儿育女呢?是的,我们人类需要路,但是不是也应该给其他弱小的生物留一条生路呢?
以前,我一直认为树的路是在地下。这当然没有错。然而,一个偶然机会,我发现树的另一半路竟然在天空。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秋后,我像一只恋旧的鸟,在即将消失的豆村久久盘桓,手里端着个相机,东照照,西拍拍,想把整个豆村都装进镜头里带走。那棵伟岸的沙朴就是在那时候进入我的视野的。拍树冠的时候,我的心不由得怦然一动,无意中发现了一棵树生命深处的隐秘世界。
那棵沙朴的树冠可以用“硕大无朋”四个字来形容,主干高耸,侧枝纷披。因为是深秋,树叶早已落尽,这就更显出枝干的虬曲与苍劲。有一枝,它本来是向着北面伸展的,可是长着长着,路被另一根更强悍的枝干挡住了,于是,它不得不折腰改道。
在经历了几番搏斗与失败之后,那被严重扭曲的肢体在天空中留下一个大大的“z”字。凭感觉,我猜测那根树枝要走完那段曲折的路程,起码也得上百年的时间,其间的求索与挣扎,选择与痛苦,并不亚于我们人类历史上那次举世闻名的长征。
面对这样一条特殊的路,我们除了仰望、震撼和感慨,是否还有那么一点自惭形秽呢?
反正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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