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时候,每当冬夜,我们一家人围着个大圆桌吃饭。我经常坐在祖母身旁,祖母总是摸着我的头说:“感谢老天爷赏我们家饭吃。记住,饭碗里一粒米都不许剩,要是糟踏粮食,老天爷就不给咱们饭了!”
刚上小学的我,正念一些打倒偶像、破除迷信的课文,我的学校就是从前的关帝庙,我的书桌就是供桌,我曾给周仓戴上眼镜,给关平画上胡子,祖母的话,老天爷什么的,我觉得是既多余,又落伍。
不过,我却很尊敬我的祖父母,因为这饭确实是他们挣来的,这家确实是他们建立的。我感谢面前的祖父母,不必感谢渺茫的老天爷。
祖父长年在风雨里辛劳,祖母每天在茶饭里刻苦,他们明明知道要滴下眉毛上的汗珠,才能捡起田中的麦穗,可为什么却要谢天呢!我,一个小孩子,混吃混玩,我为什么却不感谢老天爷?———这个问题,在我的心里一直是个谜。
直到前年,我在普林斯顿,浏览爱因斯坦的《我所看见的世界》,才得到一种新的领会。
我在读这本书时,看到了爱因斯坦对谢天的看法。比如:在与原子始祖波耳的争辩中,爱因斯坦不忘赞美波耳;在数学大师劳伦兹的纪念会上,他谦卑的致词更使人动容。我忽然发现爱因斯坦想尽量给人一个印象,即《相对论》不是甲发明的,就是乙发明的,好像与爱因斯坦本人不相干似的。就连《相对论》本文中,爱因斯坦也会忽然天外飞来一笔:“这如不是劳伦兹,就不能出《相对论》!”像爱氏这种不居功的态度,实在是史册中少见的。爱因斯坦感谢了这位,感谢那位,感谢了古人,感谢今人,就是不提他自己。
我就想,为什么立功者偏不居功?像爱因斯坦之《相对论》,像我祖母之于我家。
几年来自己到处奔波,挣了几碗饭吃,作了一些研究,写了几篇学术文章,真正做了点事以后,才有了一种新的觉悟,即是无论什么事,得之于人者太多,出之于己者太少。因为需要感谢的人太多了,就感谢天吧。无论什么事也需要先人的遗爱和遗产,众人的支持与合作,机会的等候与到来,这些缺一不可。越是真正做过一点事,越是感觉到自己贡献的渺小。
于是,创业的人都会自然地想到上天,而败家的人却无时不想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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