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到快30岁,火车倒是坐过很多次,却没有睡过卧铺。18岁时,去云南插队,10年之间,来来回回都坐硬座,三天四夜下来,常常是腿肿着挪下车。因为钱要自己出,就舍不得破费去买那一个“躺”。
后来我调回北京,被分到一个常与各省有联系的大单位。一年多之后,终于被很信任地派去南方出差,自然要坐火车,既然可以报销,便买了卧铺。
心跳着进了卧铺车厢。嗬,像现代化养鸡场,一格一格的,3层到顶。我是中铺,寻着后,蹬了鞋,一纵身,躺下了。铺短,腿屈着。爬起来,头冲里,脚又出去一块。我觉得弄清楚了,就下去找鞋。一只鞋又叫过往的人趟了。蹦跶着找齐两只鞋穿上,坐在下铺。
下铺是一个兵,头剃得挺高,脖子和脸一般粗,冲我笑笑,问:“你到哪儿?”“你”说成“嫩”,河南人。对面下铺一位老者听说我去南方,就说:“南方还暖和,北边儿眼瞅着冷啦。您瞧这位同志,都用上大衣了。”河南兵一笑,说:“部队上发了绒衣裤,俺回家探亲,先领了大衣,神气神气。”
开车铃声响了。待了一会儿,又慢慢来了一个挺年轻的姑娘。
那姑娘拉平了声说:“谁的?别放在人家这里行不行?”我把提包放在我对面的中铺上了,于是赶紧提下来,说:“对不起,忘了忘了。”姑娘借着窗玻璃理了一下头发,脱掉半高跟儿鞋,上了中铺,打开书包,取出一本书,立刻就看进去了。我远远望那纸面,字条儿窄窄的,怕是诗。河南兵坐得很直,手捏成拳头放在膝盖上,脸红红地对我说:“学文化哩!”
我点起一支烟。烟慢慢浮上去,散开。姑娘用手挺快地在脸前挥了挥,眉头皱起来,侧身向里,仍旧看书。河南兵对我说:“你不抽烟不中?”我学着他的音儿:“中。”把烟熄了。
车开了。那老者把包放在枕头里边,拉了毯子盖在身上睡下。河南兵仍旧坐得很直,我正想说什么,就听车厢过道口闹起来。河南兵伸出头去,说:“敢情是俺的战友看俺来?”就站起来。我随他过去,见几个兵正跟乘务员在吵,看见河南兵,就一起说:“那不?就是他,俺们还骗你来?”乘务员说:“不能到卧铺乱窜。要来,一个一个地来。”那些兵就服从了。一个很敦实的兵走过来,说:“俺先来,5分钟一换。”
他们这一吵,惊动了卧铺车厢的人,上上下下伸出头来,睁着眼问:“怎么了?”那个结实兵一边走一边挥着手,说:“没啥,没啥。俺们到俺们战友这儿来看看卧铺是个啥样子。”大家笑起来,上上下下又都缩回去。
回到铺位,我问:“就买了一张卧铺?给报销?”河南兵红了脸。结实兵粗声大气地说:“俺这位战友的娘才有意思来!住在铁路边儿,坐过几回火车,就是不知道卧铺是个啥样子,来信问他当了兵可是能坐卧铺?俺这位战友这回回家,硬是借了钱买了一张卧铺票坐,回去给娘学说。俺们讲说沾个光,也来望望,回去也给俺们家里人学说,显得俺们见过世面哩。”说到这里,中铺的姑娘扭动了一下,仍旧看书。河南兵赶忙说:“你小声说话不中?这卧铺里的人净是学文化的,别惊动了。”结实兵这才发觉中铺躺着一个姑娘,笑着打了河南兵一拳:“你小子坐卧铺不说,还守着个姑娘睡觉,看美得你!改天俺也买卧铺享受享受。”姑娘使劲动了一下。河南兵臊红了脸,说:“俺正寻思着不好睡哩。你不敢乱说!”结实兵很高兴地回去了。其他的兵一个一个地来,都很仔细地瞧那个姑娘的背影,倒不像是来看卧铺的`。
参观完了,河南兵显得挺累,叹一口气,从挎包里摸出一个果子,递给我说:“你吃。”我急忙也拿出一个果子说:“我有。”推让了一会儿,互相拿了对方的果子。我拿出一把云南的澜沧刀削起皮来。河南兵把果子用手抹了抹,一口下去,脸上鼓起一大块,呜呜地嚼着说:“你这刀中,杀得人。”我吓了一跳,说:“人杀不得,这是猎刀。”河南兵接过去,摸着刀面上的长圆槽,说:“这不是血槽儿?扎到身子里,放血,出气,好拔出来。”我要过来,指着槽前边的一个小梅花蕊:“这是放毒药的地方,捅了野兽,立时三刻就完。”河南兵又取过去,仔细看了,摇摇头:“钢火比不得俺们部队上的。”我问:“你有?”河南兵笑着不答话。
有闲没盐地聊了半天,都说“睡觉吧”。河南兵扯出军大衣,问我:“你盖?”我说:“铺上有毯子。”
上了中铺,我看那边的姑娘已不再读书,蜷起身子睡着,瞄了瞄老者,正睡得香甜。我头冲窗子躺下,感到十分舒服,觉着车顶上的灯好亮呢!
这一夜,却睡得不踏实。车一到换轨处,吱吱嘎嘎,摇摇晃晃。拐弯儿的时候,身子要从铺上滑下来,竟惊出一身冷汗,差点叫出声来。后半夜,裹紧了毯子,真有点冷。蒙蒙眬眬,一觉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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