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支书也叫老庄,极新奇。我刚迈进村部大院,老庄便疾步赶上前,双手早已摆好握手状。果然是紧紧地握手,并说:“知道史领导要来,欢迎,欢迎!”
我很受感动。传说,时下的乡村干部,对镇里的大官小吏并不太理睬,况我又是极年青的学生出身的干部,能得到这般热诚的接见,太让人满足了。我便觉得,老庄是个好干部。
入老庄的屋子,竞发现屋子的门安得极怪,不仅前面有门,屋的后墙也有门。
正疑惑间,老庄说:“屋后有个马棚,马棚里有匹老马;后墙开个门,饮水添料便当,特别是冬天。”
我在院子里踅了一遭,看到村部的院场很大,屋后墙是院墙的一部分。若从前门去喂马,的确要绕个大圈子;而东西两面院墙外均依次盖满了民舍,民舍的主人都聪明,也将村部的院墙做了自己院墙的一部分。于是,便失了从挨近马棚的侧墙凿便门的可能,便觉得那个后门开得还合理。
我说:“院子这么大,安个马棚总可以吧。”
老庄说:“就是,本来就在这院里养着的。”
我说:“那怎么挪了?”
他叹叹气,告诉我:村里有个大理石厂,生产的大理石特好,两个美国鬼子便找来谈判。进了村部,见院里有匹马,便嘿嘿哈哈笑,说:“村政权和马在一起谈朋友,极刺激!”乡长正陪着,脸煞地就变了,将老庄叫到一边:“老庄,你养什么破马,给中国人现大眼了!”
过后,便将马棚迁屋后了。
我说:“也是,一头老马,杀了算了。”
老庄腾地站起,两只老眼极凶极凶地瞪着我,久久不移。我被他瞪得莫名其妙,胸腹间有冷汗汩汩地淌。
身边的老会计便劝老庄:“莫怪史同志,不知者不怪么。”
等老庄愤愤地走远,老会计说:“老史同志,您冒失了,这马是他的命哩!”
——那年春,种子和化肥用得极多,老庄便愁运输。队上马车倒有两挂,牲口却仅有三匹。待他四处借牲口都借空了,便狠狠心,让这马单身驾一个车。两车一样装一样跑,一春下来,竟不见这马掉一指膘。秋上,北京农展馆办农业成果展,老庄便骑着这匹马进城。不想,在馆里竟见到了伟人。
那天,伟人极兴奋,问老庄:“这马好壮噢,是自己养的么?”
老庄赶紧说:“是啊,跟您老人家说,它极能拉呢。”便急急地对伟人讲述那马在春天的表现。
等老庄讲完,伟人说:“好啊,这马是人民公社的功臣,要好好照料噢。”
老庄便唰地将泪流汹涌了。
他连夜赶回村,连夜开大会。在临时点起的雪白雪白的汽灯下,他拉着马在人前走来走去,宣泄他宣泄不尽的幸福。
于是,马便不再干活,且由老庄亲自喂养。
我找到老庄:“老庄,请原谅。”老庄仍不睬我,闷闷地抽板烟。我说:“老庄,莫生气,领我去看看马好么?”老庄这才抬起头,怨艾地看我一眼,就默默地打开那后门,朝马棚走。
见了那马,我吃了一惊:它太老了,极瘦,每块骨头都争先恐后地表现棱角;马的毛也极稀极黄,但很干净。那马起初是极慵懒地卧着,见了老庄,竟嗒地站起来,朝老庄嗅。待马极费力地张开嘴巴,便见到茶锈般乌黑的下膛,它满口的牙已落光了。感觉告诉我:这马不会活得太久,尽管有的马能活到三十年。
老庄极兴奋,抚着马的鬃毛,胸起伏如潮,喘息如风。
问老庄:“还能吃么?”
兴奋的光便倏地从老庄眼里消失:“吃不动了,水煮的软玉米,每天才只咽两捧。”
按下乡的要求,我晚上和老庄住在一起。他每天夜里两三点钟都从后门出去,很久才回来。老庄说,马只有夜里才进食,要加一点料。后来,我产生了怀疑:马既然吃得极少,睡前添些料便足矣。夏天的后半夜是好睡觉的时候,那么折腾,何必呢。于是,我便联想到老庄的老伴死得早之类。
那夜,待他出后门有许,我便翻身下床,也轻轻地尾随出去。我找墙根的暗处蹲了,看那马棚。马棚里果然有老庄。一会儿,竟见老庄将脸贴在马脸上,上下摩娑,且嘴里念叨着:
“老伙计,你真是,我不喂你你就不吃。你要肯吃一点,多撑几年,等等我。咱村上,就你和我见过老人家。如今老人家去得久了,一想这心就窄,就想叨念两句,俺是不是害神经了?”老庄更可劲地与马摩娑,干咳了两声。
“我总是想,我个泥腿子,你个哑巴牲口,怎么偏偏就见到老人家了!这些年,我总是拚命干,他老人家也不知知道不?!”
接着,便听到老庄压抑不住的啜泣。
久久,才见老庄平静下来,抓起一把草料,“吃一点儿,伙计,千万要多撑几年!”那马果然就舐他掌心里的料;那低而沉闷的咀嚼声,极似一声声的呜咽。
我急忙闪进屋来,极轻极轻地将门掩好。不是怕惊动老庄,而是我觉得,像这样的一扇门,的的确确是应该轻轻地关的。
这是一个老人的感情世界中,极神圣的一隅。即便是天地岁月,也是体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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