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听到当年红极一时的电影《夺印》插曲的头一句“水乡三月风光好”,总会想到泌湖。
也是三月,1966年3月13日,星期天。
爸妈陪我乘汽车到枫桥。在枫桥借了架手拉车。我挣扎着勉强上了车。爸爸拉车,妈妈推。刚下过雨,路况很差,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没过多久,我被震得吃不消了,请求下来自己走,从车上爬下,双腿一个劲地发颤,没行几步,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爸爸叹道,这样下去,何年何月能到?想想也是,只能重新上车。
爸爸走得很小心,尽可能避开凹凸,可我的关节太脆弱了,稍稍一碰,痛得我泪水直流,一路上几乎每秒都有震动,如何忍得住?可忍不住也得忍啊。实在受不了了,只能屡次三番要求下来走,待吃不消了,重新……
爸妈被我折腾得满头大汗。
15里路,8点到12点许,走了4个多钟头。总算到了泌湖。
信用社的王信达叔叔,在公社大院门口翘首以待。
接下来是吃饭。我哪有胃口?勉强吃了点,直想吐。感觉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我不能不硬撑着。爸妈千辛万苦把我弄到泌湖,要是由着自己垮了,对得起谁?
饭后稍作寒暄,王叔叔就领着我们去了公社卫生院。
针灸师姓陈,叫陈关正。陈医师很谦逊,静静地听着我,然后按了按脉:“试试看吧,有感觉了再说。”
陈医师示意我上了木板床,背朝上趴下。脊椎已很弯曲,俯卧根本不能放平身子,拿来两个枕头,垫在腹下。
腰背部被扎了四五针,没多长时间,好了。
“起来吧,感觉怎么样?”陈医师说。
小心翼翼下床。咦,真奇怪,太奇怪了!脚不颤了,关节不痛了,刚才的疲惫也一扫而光,全身上下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怎么样?”爸妈几乎与陈医师异口同声。
我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感觉。
爸爸显然不太相信:“你走几步看看。”
我轻松走了几步,与来时路上的感觉简直天壤之别。
回头看陈医师,他很平静:“看样子有点效果,可以试试。不知你们有什么打算,是今天回去,还是想办法住下来?”
我没说话,爸爸沉吟道:“我们在这里没有亲戚……”
没等爸爸说完,一直没开口的王叔叔说了:“住宿没问题,今天暂时住我那里,等王书记回来商量一下,公社有空房间。”
“那最好。针后最好别多动,否则散气,住下来,或许有更好的效果。”
听了陈医师的话,爸妈很快决定,不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爸妈几乎没歇上一会儿就匆忙赶路回城。他们一定累坏了,还有15里泥泞的路等着他们去走,晚走一点,可能赶不上汽车。
爸妈千叮咛万嘱咐,我一个劲地点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突然感觉非常孤单,又不能表现出来,这么多苦都吃下来了,还怕什么?况且,现在真的有希望了啊。那前所未有的轻松,带给我意义明确的憧憬。
第二天开始,陈医师正式给我扎针。他关照我不必去卫生院,还是那句话,针后不可多动。他每隔一天都下各大队巡回,路过公社时,顺便为我扎针。
病情好转得很快,体质也大大增强了。最有意思的,是胃口大开,吃嘛嘛香。
膝关节慢慢伸开,脊椎也日益舒展,感觉像是在一天天长高。
我在墙上划了条细线,每天量测,每天都收获喜悦。我觉得,这回真的能痊愈了。
然而,也许真的是命。
陈医师受到了冲击。
七月初,有人告诉我,卫生院开批斗会,斗争对象是陈医师。
原来,解放前陈医师曾在某县政府当过几个月代理科长。
陈医师照常为我来打针,一丝不苟。只是,脸色蜡黄。
终于,陈医师给爸爸打了个电话。当时,我就在旁边,听得陈医师说:“周同志,我的情况你也知道,运动已经开始,我是朝不保夕。介眉好得差不多了,是不是接回去,在家慢慢调养……”
7月10号,又一个星期天,爸爸来接我,我们没敢去卫生院道别。陈医师抽空过来了。没有太多的闲话,闲话可能惹祸,陈医师说的全是医嘱。
临行之际,陈医师没在,公社里的干部都出来送行。
泪水不争气地迸了出来。
大家都在喊:“介眉,再来哦!”我点着头,应不出声来。
又是,一步三回头。
这回是自己步行,且有山路,到栎江后乘汽车回城。很累,但我毕竟走了12里路。
没过多久,我的病又慢慢加剧——这是后话。
之后许多年,经常回忆起在泌湖的时日。
有人说,如果我一直让陈医师治下去,也许我真的就痊愈了。
也许吧。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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