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连绵的回南天笼罩着羊城的三月,将日子从湿濡濡的春风中捞起来,所幸还没发霉。蓦地一翻看,是该清明了。
到了清明,就到了吃刀鱼的节令。
刀鱼,清代李渔则称之为“春馔妙物”。宋人东坡先生是个馋唠胚,曾曰“恣看收网出银刀”,这说的是在阳春三月,桃花初开,渔家捕捞刀鱼,食客踏青吃刀鱼,情感和口感浪漫交融曼妙时分。
“长江三鲜”之一的刀鱼,如今飞涨到一条上千的天价。而十多年前的刀鱼还没有那么昂贵奢侈。对于我,一个在长江边长大的孩子来说,刀鱼是儿时的最美味的记忆了。
犹记得,小的时候我味蕾极“精”。虽爱挑食,但四月的刀鱼、十月的螃蟹却是我断断不能错过的人间绝味。巴望着一页一页撕下的日历,慢数着日子快到清明,便日日催问婆婆,“什么时候有刀鱼吃呀?”
像变戏法似的,总在某个平常不过的一天回家突然撞见惊喜。婆婆把买回的刀鱼漾在水里,牵着我到厨房间,抱我站上小板凳,指着那三四条把一盆水衬得波光粼粼的刀鱼:“望,是不是像一把银色锋利的刀?”鳞鳞闪闪的脊背、纤长灵活的身躯、略透粉嫩一张一翕的鱼鳃。用婆婆的话说:“漂亮得舍不得下锅了!”“乖乖肉,你阿舍得不吃呀?”我眼巴巴地看看刀鱼,再看看锅灶,吮着手指,摇头、点头、摇头。婆婆笑了,会心地刮刮我的小鼻子,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几条宝贝。刀鱼不需破肚,翻开腮盖、撕下鱼鳃往上一拉,内脏就从上面拉出来了;剪掉尾梢,让残余的内脏、鱼血慢慢流出来。简单处理后,直接入锅。这时婆婆会认真对我说:“刀鱼的鳞不用刮,到了锅里就化成了油。”边说着边把我抱出厨房间。我赖着不肯离开刀鱼半步,便索性俯趴在玻璃槅门,似懂非懂地看着,涎水已经不知不觉开始分泌。
清蒸出来的刀鱼,在汤汁起浓那一刻收汤盛盘。色泽洁白、鱼肉细腻、汤汁微红,要是配上三月的鲜笋,那鲜味就要从舌尖一直滚到胃腹,久久回味了。刀鱼多刺,小孩子动筷前,家里人会用筷夹住鱼头把鱼提起,一人用筷从鱼头下紧紧地把鱼肉从鱼骨上顺着剥将下来,千叮咛万嘱咐“慢慢滋啊慢慢滋”。夹起一小口,微微蘸点汤汁,入口。灵活的舌头便在细嫩的鱼肉间游走,剔出些许芒刺,任由鲜味在唇齿间弥开。年份好呢,遇到上乘的新鲜江刀,那软软的细刺,就一并滑过喉头,“鲠喉”是完全不用担心的了。
想起婆婆说过,清明后的刀鱼,刺开始变硬,鱼肉也不如节前那么鲜嫩美味了。心中怅然,寻思着:如今,节前刀鱼咱寻常百姓早已断断消费不起了,节后刀鱼尚可解解馋。然而,身处异乡的我,节后的刀鱼也没有口福品尝了。
夜雨仍在纷纷淅沥着。不论是秋霜乍降时的金黄螃蟹,还是雨濛清明时的银白刀鱼,乡愁,深深沉在游子的心底,那是一种不能治愈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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