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以前的平房旁边,有一块土,中间排了一些边界石,一半是我家的,另一半是别人家的,后来的边界石被挖掉了,两半土合成了一块,两家人都可以种些蔬菜。土的旁边是一椽破草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塌陷了大半,四周的土墙露出了竹篾,有的甚至被风雨推倒了。堂屋的一根横梁上挂着一个用竹子编的似灯笼的东西,这东西是在死了人时才挂上的。以前从草屋前走过,阴天时看到这个东西,觉得特别害怕。草屋和那半块土的主人,是一位快七十岁的老人。
大概在三四年前,老人搬到了距破草屋不到两百步的一间瓦房去了,这瓦房是他的“儿子”搬进城之前留下的。草屋还没被风雨侵蚀的时候,住着他们一家人。我记得奶奶说过,这椽草屋,是在很多年前爷爷家送给这家人住的,往上推算血缘关系,这家人与我们是亲戚。
老人的妻子,姓黎,是我爷爷的堂兄弟媳妇,我们一般叫她黎大奶(第一声),已经去世六七年了,老人的儿子,已经去世十多年了。黎大奶的第二任丈夫,便是这个老人。嫁给这个老人之前,黎大奶家里很穷,她跟我爷爷的堂兄弟一共生了六七个孩子,但是只养活了一个,有的饿死了,有的是生病没钱医就死了,黎大奶的奶水不足,孩子多,营养不够。奶奶家常常会接济他们,活下来的那个孩子,常常来奶奶家吃饭,跟父辈们关系特别好,奶奶视如己出,但是奶奶也有六个子女,根本就不能长期性地接济他们一家。
一个精神有点不正常(村里人说黎大奶有点颠三倒四)的女人,拖着儿子,相当不容易,后来,爷爷帮他重新找了一个丈夫,也就是那位老人。我童年时期一直想不明白的是,这位老人的辈分高出了他们一辈。
小时候的人或事很多我都记不清了,奶奶常常跟我们讲我们小时候周围的故事。奶奶这一辈人,身上大概都有些“祥林嫂”式的特质吧,久远的故事,在不断的复述中记得深刻。她说我两三岁的时候,全靠黎大奶救了我一命。事情的缘由是我爸跟我妈吵架,我爸生气地一把提起我,往门口一扔,黎大奶刚好从门口的石坎下的路上走着,一把抱住了我。
我印象中的黎大奶,并非颠三倒四之人,反而觉得她看事情很简单而又乐观,我梦到过她几次,还是一如既往地开口笑着,而且热情好客。我们从她家门前路过,她会叫我们进去吃饭,我们进了屋内,她会切一些肉炒着给我们吃。她去赶场时买了好吃的,也会叫我们,我们跳下石坎,走几步就到她家了。至于别的,我都记不起来了。
她过世时,我正在城里上课,想回老家尽一尽最后的孝道,被父亲拒绝了。听说她是喝了农药走的,我一直都在寻摸,到底因为什么?
有几次我回老家去,想亲自问一问那位老人关于黎大奶过世时的事情,走进瓦房内,我就无法开口,何必为了自己的好奇心,又去揭以为先丧子后丧妻的老人的伤疤呢,他的伤口已经不可能完全愈合,倘若我大胆地询问,肯定会揭掉一块疤的,伤口又会流出鲜血,要过多久,才会结疤呢?村里的人都说,他的“儿子”有出息了,在别处买了房,来接他过去住他不去,我想,他是想守着一些回忆。即便是去住了,难免会触景伤情,是不会住得长久的。
他和黎大奶有一个儿子,在十多年前,他们的儿子就死了,论辈分,我们要叫他叔叔。对这位叔叔,我的印象更是寥寥无几。断断续续地拼凑起来,是一个故事。有一个夜晚,我们几个小孩子坐在黎大奶家里,外面有人进来说,这位叔叔用刀割自己的手腕,一直在流血,后来送去诊所包扎,再后来就喝农药死了。听说他寻死是因为有个女人跟他谈恋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来到他家看到一家人住在茅草屋里,嫌他太穷就走了,再也没回来。
人的生命,当受到环境的挑战时会变得特别脆弱,这人的想法只要进入禁区或者误区,便要寻死寻活的,草草地结束了宝贵的生命。
前后几年,至亲都相继去世,对老人的打击肯定相当巨大。很多人来到这个世界走一遭,总觉得对生命饱尝不够,希望长生不老,与其聪明早死,不如糊涂长寿。但长寿未必就是好事,同龄的人都死了,他还活着。活得久了,对社会的种种相,人生的种种相,看得透透彻彻,对于生命突然的终结也就不会感到可怕和遗憾了。能看透的人,在活着的岁月中,总要先接受自己的生老病死,再接受亲人和朋友的生老病死。
老人每年清明和过年,都会照例去给妻子和儿子上坟和送年饭。妻子走后这几年,他也没有找过另外的老伴。他活着,可能是见过了太多的死亡,自己更加怕死;可能是为了妻子的另一个儿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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