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刺鼻的汽车上走下来,天已近黄昏了,静谧的村庄被沉沉雾霭包裹着,那堵栉风沐雨的土墙在冷风萧萧中露出它斑驳的棱角,像是风烛残年中依旧挺立的战士保卫着田园的最后一抹诗意。
行李箱的车轮在厚实的黄土上碾压出一道道深深的辙痕,像是刚被划破的伤口,有些狰狞。
绕过曲曲折折的阡陌,家近在眼前了。
四面翠竹青葱,火红的杜鹃花,在对岸的山崖上尽情绽放着它的妩媚。
那只瘦骨嶙峋的大黑狗耳朵依旧很灵敏,在枯草搭成的窝棚里零零星星地叫唤着。
犬吠了良久,外婆才打开门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她瘦小的身子裹着一件厚重的棉衣,头上戴着那顶去年冬天我送给她的花帽子。
“这么花哨的帽子哪是我们老太婆戴的?”去年她说这话时鄙夷的神情还犹在眼前。
“澧兰啊,你咋就回来啦,咋也不先打个电话说一声呢?”干枯的笑容凝滞在她那黄腊般的脸上。
“又瘦了啊!”她满眼慈爱地看着我,伸出枯藤般的手捋了捋我额前的头发。
狭窄的小桌子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碗、花色各异的碟子,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阵凄凄凉凉的哀乐声……
“又是谁走了?”我正在夹菜的筷子僵在了半空中,满脸惊愕地问。
“你祁爷爷是前天晚上走的,今早才被回家探望他的女儿发现……”外公用力地擤了一下鼻子,皱巴巴的眼眶里噙满了泪花。
“祁老头儿是个可怜人啊,等了那个没良心的女人一辈子……”外婆叹了口气,泪眼婆娑地说。
“我明天再去看看他吧,最后一次。”我走到窗前,望着对岸摇摇晃晃的火光自言自语道。
天亮了,冰凉的雨丝从窗玻璃的缝隙中漏进来,贴在我微烫的脸颊上,庭院中叽叽喳喳的麻雀在柳树枝丫间上窜下跳着。
“吃了饭再去吧!”外婆的小脚迈着飞快的步子在我身后追赶着。
“外婆,你快回去吧,我吃不下!”我转身冲她挥了挥手。
踏着满路的泥泞,我艰难地跋涉到了祁爷爷的家。
他的女儿身穿一色白衣,头顶裹着白布,愁容满面地跪在灵柩前,泪已流尽了,干涩的眼角里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红血丝。
“慕鹃姐,死者已矣,节哀吧!”我作了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安慰道。
狭小的庭院中,来来去去的人却不少,却多是年过五旬的老人了,步履都有些蹒跚,“父亲一生孤苦,临走了,我希望他能感受一些热闹……”慕鹃姐红着眼低声啜泣着。
我独自溜进了祁爷爷的“小书房”,一间陈旧的小木屋,石灰半残的墙壁仍旧不偏不倚地挂着一联诗:园红艳醉坡陀,自地连梢簇蒨罗。诗的一旁贴着一幅有些褪色的水墨画,画中摹着漫山遍野的红杜鹃,一个娉娉婷婷的姑娘正弯腰拾捡飘零一地的残瓣儿。
我轻轻地抚摸着那卷斑驳的画纸,一尘未染,一如当年那段未沾染半粒微尘的记忆……
三月的风轻柔地吹绿了庭前的枯柳,绯红的初阳从山谷底喷薄欲出,河对岸的山崖上红杜鹃一朵朵含苞待放,像极了夕阳下羞答答的新娘。
“我一定要采一枝回家!”我暗暗在心底发誓,趁他们不在家,我雄心勃勃地出发了。
我从陡崖下一步一步,如履薄冰地向上攀援,脸憋得通红通红。“终于,就快要摘到了!”我有些得意忘形地欢呼起来。突然,我左脚踩到了一小块青苔,右脚不知所措地悬在半空中剧烈颤抖着,说时迟,那时快,挣扎的那一瞬,我的整个身体便如山体滑坡般“哗啦”滚了下去……
“救命啊——”我疼得哇哇大哭。
“咋啦,孩子?”只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爷爷迅速地丢开了肩上的背篓从小河的下游飞快地向我跑了过来。
“疼,腿可能断了……”我哭得更声嘶力竭了。
“别哭了,丫头,你的腿没事儿。”他小心翼翼地扶我站了起来。
祁爷爷一路抓扯着路旁的藤蔓背着我往上攀,我清楚地看见豆大的汗珠一粒粒从他额头上滚落下去,渗进了身后贫瘠的土壤。
“祁爷爷,这幅画上的红杜鹃好美啊,可还是不如这画中的姑娘美!”我歪着脑袋一边欣赏,一边好奇地问,“这姑娘你认识?”
“当年认识……”他迷离的眼睛开始望向窗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她是谁?”
“她是我妻子。”
“那她现在在哪?”我穷追不舍地问。
“她去城里了,跟一个有钱的男人私奔了……”祁爷爷几度哽咽着,干涸的眼眶里噙着泪。
“你不阻止?”
“我拦不住的,她不想跟着我受苦,我希望她幸福!”他枯井般的眼角被泪水浸湿了……
“我还有女儿,她现在是我的一切……”
……
往事如昨,如今祁爷爷却已经躺在这樽冰冷的木头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似一片凋零的枯叶般。
“盖棺——”一声响亮而绵长的声音从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人身体里响起,瞬间,便穿破了山谷的寂静。
我挤进拥堵的人堆里,端端正正地站在他的灵柩前,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位老人那张苍白枯瘦的脸膛,祁爷爷茂密的络腮胡须下,那张干裂的嘴唇还微微张开着,似乎正想要对谁倾诉什么,他干涸的眼睑外渗出一滴泪,狭窄的眼眶还微微漏着点缝隙,似乎还在苦苦等待谁的归期?
棺盖慢慢盖上了。
“一个孤独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寂静的天堂……”我在心底重复默念着,泪一滴一滴滚下来,连成了一串晶莹剔透的珠子……
天阴沉沉的,似乎快要塌陷下来,冰冷的雨滴敲打着路旁碧绿的树叶,崎岖难行的山路被浩大的队伍践踏得泥泞不堪,杜鹃的啼声在幽幽空谷中久久地回荡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暮色降临,人已散尽了,料峭的春风吹过,冰冷的墓碑旁悄然盛开着一朵火红的杜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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