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武大,必点藕炖排骨。
走遍中国,没有一块藕,味道比得上那里的、那时的藕。
这是道武汉名菜,据说新女婿第一次登门,这里的丈母娘都会精心捧出这小火炖了好久的藕炖排骨。
中医认为,藕入心、脾、胃经。饱餐之后,如果心、脾、胃舒服了,全身也就舒服了。那是一片寄望女婿善待女儿的心。
心有七窍,藕有多孔,上下通透,暖人心脾。武大过生日,身为学子不能面对珞珈行礼问安,难免心中怅然,像断藕一样牵丝拉线。
1993年校庆,我还是个小女生,穿着短裙,顶着秋风,斜披鲜红绶带,欢迎校友归来。
二十多年后的武大,大变了。本来是高地,樱园图书馆如圣殿高高在上,每每登临,都能鸟瞰武昌,我们也可发古人之思。现在周遭出现通天的大厦,霓虹闪烁、鼎盛繁华。房地产开发商打出“俯瞰珞珈”“取景武大”的横幅;旁边小饭馆也拔地而起,里面装修豪奢,叫招财厅、进宝厅、多金厅。
那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武大,陷入了万丈红尘的十面埋伏。李四光的建校方针,既要建设不输剑桥、牛津的最美校园,条件又要简朴平直。理由是,奢华不是钻研的地方,舒适无法让人清心苦读。
很多人都在思念过去。北大朋友说起蔡元培就啧啧称赞,非让我给先生雕像鞠躬;清华人则拉我去云南,膜拜西南联大的“刚毅坚卓”;复旦校友则拉出现在听来如雷贯耳的民国教授名录,让我沐沐他们的春风。连哈佛校友都感叹资本崇拜辱没了学校的光荣,出了本书叫《失落的哈佛》。
眼前只有“痛心”两字。
时间东流水,去而难再返。
二十多年后的我,那个憨笑迎宾的小姑娘难道没变吗?再也不能穿着裤衩、背心,在水房里号叫跑调的《恋曲1990》;再也不会下自习趿着拖鞋背个包,就被陌生男生拉进操场的舞池,在晚上十点热舞;再也没有机会在炎热的夏天男男女女上百人躺在楼顶,心无挂碍地看星星了。
有时也去高校开会,每次匆匆忙忙,进了会堂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就双眼四顾着找桌上的名签,然后直奔过去。总觉得手没处放,眼没处看,心也找不到踏实的感觉。
这是社会给我的位置,坐在我的名牌后面,扮演好那个自己,然后出入酒肆高堂。
不得不承认,高校百年、人到中年,清丽自然的荷花已经凋零。
刚大学毕业的时候,几个女生曾自恋地评价自己“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现在谁还敢这样自我评价呢?倒是“留得残荷听雨声”更贴切一点。
我和我的老师一样,有时必须围着历史取暖,想着从前泪流。有时要怒骂,这是个逐利无良的躁动年代,是个高贵坍塌的丑陋年代。
一场狂飙猛进的洪水,携带着暴利、物欲、肮脏涌入人们的脑中,吞噬了过去留给我们的圣殿,然后泛滥到各个角落。
自我安慰时想,也许还能算是一段藕吧?
深深地扎入淤泥,不停地感觉到污水漫过精神和躯体,经常不知离清澈的水面又划远了多少。
如果我是藕,就一定要做藕炖排骨。刷掉上面的泥,用清水冲淋。水冲进小孔,又涌出来,雪白的明月之心渐渐展露。切开它,中间还是圣洁高贵,如它在莲花年月,在盛开之时那么清高自许。
然后翻身进入高高的砂锅,武汉叫“炖吊子”。进入文火之后,是漫长的等待,肥腻的排骨一遍遍被雪藕的清香拉拽,弥漫在整个厨房,继而是整个楼道。
想起毕业十几年后,当年的辅导员老师来北京,与我们六个女生聚会。在不知谁会出席的情况下,他一见我们便一一报出了我们的姓名、父母的姓名及工作单位,哪个省考来的,高考成绩如何。感觉他的脑袋就是台计算机,提起谁,一张Excel表格就展开了。而说到谁与谁之间的关系、恩怨、逸事,更是机器不能及的了,怎么说也是一场评书吧。
相比现在两百个学生配一个辅导员,几年下来完全陌生的情形,这位老师结婚生子后还在男生宿舍住了整整六年。也许只是当时学工处的一个不人道的决定,却铸成了师生铁打的友谊和深情。
后来,辅导员当了副处,又离开学校从政。但在他内心最温暖的地方,就是我们这些从“85级”到“93级”的学生。荣辱与共、朝朝暮暮,我们最美的时光与他最美的职业生涯就这样交缠在一起,而且越过十年后才体味到那更悠长的芬芳。
饭桌上,我对他感叹,现在的实习生在办公室匆匆两三月,临走的时候都给留点零食、花草,可我呢?快二十年了,师恩厚重,从未报答。
看见校庆的一本回忆抗战办学的册子,里面将因为贫困、疾病离世的学生的照片一一陈列。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还有谁记得呢?他们的父母、兄弟早已作古,他们也没有子女。只有母校,将他们的样子、生辰八字、故事经历留存下来,让他们活在校史里。
今天的大学有很多令人不满、糟心的事儿,但那青春岁月、师生情谊和滚滚校史都紧紧抓着我的心,每念及此热泪盈眶。想起珞珈山水,我的心就是一块炖了很久的藕,酥酥甜甜,拉出很长的丝。
我的一位人大朋友爱这句诗,“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最近的心却是随着招生处长的被捕,而掉进了沟渠之中。
学校不同,却会有相似的失落。今天的高等教育,是到了该清热败火的时候了。
我想告诉他,一所学校、一任校长,都要将其放在历史的框架中考量。或者几口唾沫,或者细节纠缠,或者万箭穿心,都是一时的评判。把他和你亲爱的母校留给历史吧!
武大历史如果从自强学堂算起,那时是中国人耻辱的深潭;西南联大若被形容是中国大学学术水平和育人成就的巅峰,那是日军侵华国破家亡之时。任何高贵与坚持,没有耻辱没有家国情怀,就没有知识分子所说的光荣。
学问、学术温润严谨充满了雌性的光彩;家国情怀、人类命运是雄性的激荡。两种追求,“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战争、屈辱、贫困,名校们遭遇的苦难往事都成云烟。铜臭气、求大求全之风又至。金钱的角色,既没有某些高校领导喊得那么重要—“能拯救教育”,也没有一些教授骂得那么肮脏—“在毁灭学术的纯真”。它只是催化剂,让好的更好,糟的更糟。
而凡俗种种,也酝酿生机。如周敦颐说的,“既然不愿纤尘染,何必立身淤泥中”。洪水之后淤泥深处,又会有芙蕖含苞。藕即使深埋于泥土之下,也有无数小孔经脉与当年的荷花荷叶相连相通。不是明月不解你心,是沟渠中有美好的东西埋藏。
无论她今天有多少不尽人意,都给了我们一段莲藕的心、一段美好的时光、一段难忘的师生情谊。大学,代表正直,代表未来,代表变革,也代表对俗世的感恩。被她爱过的学生、被她草木滋养的情怀,遍布于珞珈之外,纵横于时空之外。未来的母校还会盛开莲花,因为过去的纯真基因,也因为今天的肥沃土地。
今天,我依然感谢珞珈山水的养育,感谢至今仍能蔑视权贵、坚持傲骨的老师,也感谢能容下那些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教授的学校。“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母校未来总可期。而我这段藕之心永远向着珞珈明月。
本文来源:https://www.010zaixian.com/meiwen/sanwen/82478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