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墓人散文
野枸杞,散布在田野上的野孩子,调皮地打着灯笼在荒野上乱跑,这儿点燃一束,那儿点燃一串,秋日的火焰开始以荒芜的方式燃烧。解释秋天,谁能诠释出秋天的含义呢?遍野鸣唱的草虫,此时收起弓弦与萧管,躲进大地深处,或拥紧一茎衰草,或进入一个漫长的清梦。几棵玉米杆子,是谁故意插在秋天的旗杆,枯叶为旗,猎猎在风中作响。秋霜的到来毫不迟疑,在季节进入霜降之前,就打磨好凛寒的刀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这片荒野。——不,这里曾经是我们熟悉的田野,生长大豆玉米小麦棉花各种粮食和经济作物。它们也有疲倦的时候,当秋日粉墨登场,以萧杀的面目凝视旷野,只有风,这个天地间不羁的流浪者,从遥远的山口风尘仆仆,一路呼啸而来,混入茫茫的白昼,混入沉沉的暗夜,趁夜的大鸟把翅膀收起的瞬间,躲进一片茅草丛中粗重地喘息。
这是一片错落分布在田野上的坟墓。有的很高大,培着崭新的泥土,草籽落上去,暂时还未把根扎下,它需要和时间商讨,抗衡,需要和墓中人通过简单的对话,从此,以胜者的姿态,站在平原最高的地方,以炫耀野草的生命从来战无不胜。低矮的坟头,不知过去了多少年,远走他乡的后人从未来添过一锹土,矮下去,矮下去,站在黄昏的夕阳下,一点点向一片枯萎的茅草丛里矮了下去。这时,李伯往往在夕阳斑驳的光影下一圈一圈地查看,想起坟头的`主人曾经和自己有过哪些对话的场景,一生中有多少交集,然后在渐冷的秋风里一声深深地叹息:老三啊,你走得确实有点早了啊,我还记得你欠我一顿酒,说好了不醉不归,你这个赖皮。趁势,将手中酒瓶子里的残酒浇在坟头前。酒香飘荡,水意殷进脚下的土地。仿佛听见茅草丛中一声憨厚的应答:老李啊,难为你个老棺材瓤子了,难为这许多年守着我们这些孤零零的坟头,一把把将要化土的白骨。
李伯是村里的看墓人。南岗子上坐落着一架孤零零的茅草屋,屋前一棵刺槐树,屋后两颗粗大的水曲柳。李伯惯常戴着一顶翻毛的狗皮帽子,肤色黧黑,像燃烧过后的焦炭。个子中等,常穿一件洗的发白的中山装,趿拉着一双破胶鞋,在坟冢和村庄之间游走。昨夜李伯做了一个梦。在进入村庄之后,李伯总是要找到村子里年纪最老的人详细描述他梦的过程。呷一口酒,在喉咙里打了一个回旋。李伯说,茂三上那边去报到了,门开着。你们知道,这里到那边的门始终开着,没有人打理路边的花花草草,也没有人整日跑断肝肠,忙忙碌碌。人升天了嘛,其实也没到天上,反正不远,走着走着天光忽暗,大概就到了酆都城门口,那城门着实高大,城头的女墙上插着两杆杏黄旗,写的啥,我也看不懂,茂三这个胆小鬼,走到城门口腿肚子打颤,说不想进去。可是来了的人还能让你再回去么。守门的兵丁倒也和和气气,知道那边又添了新丁,向里面喊一嗓子——来新人了,一个传一个,一会儿一个城里的人都知道了茂三来了的消息。茂三还在紧抓我的手,说会不会下油锅,拉大锯。我说你放心,那边的律法森严,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们都是好人呐,我们只不过是种种田,过过小日子的平头百姓,来了只能换个活人的法子,锦衣玉食不说,起码从此也能体体面面。茂三这才放心地松开手。守门的人一眼没看见,我就顺着城墙根拐了回来。你瞅瞅,脚底板子上都是那边带来的泥土。
唢呐声响起来了,唢呐声一响天上开始飘起雪。李伯是村里最后的带棺人,对着西南方向,脚一跺,嗓子一亮:前后上肩喽,两旁通判开道!十六人抬的桑榆(早时抬棺材的木架)就落在肩上。唢呐一声一声地在吹,人的声音通过一只小小的唢呐就变成了一缕自由之音,在天空飘舞,去最远的地方看,在最高的地方回旋,绕着树,裹着雪花就是不肯坠落。哭丧棒,在后人的手里成了一把暂时指引前行的拐杖。李伯特意在茅草屋后面植了两棵水曲柳,谁到那边报道的时候就随手砍下来几根,黄表纸缠上,表情肃穆地交给死者的孝子贤孙。这个后人的第一个大礼便是对着李伯长长的一跪,就像彼此许下无言的承诺。从此,死去的灵魂将由李伯这个守墓人日夜陪伴,寒了冷了,缺吃少穿,李伯作为这边与那边之间的代言人,在村庄与坟冢之间来回奔波,安慰地下的魂灵有知,不得再去家中纠缠;叮嘱活着的人们心怀良善与悲悯,不要断了延续的香火。
雪花在飘,从很远很高的地方就听见村子里传来的哀恸。雪没有止痛的良药,雪只能以自己的方式让万物缟素,换上哀丧的孝衣,一门心思听取唢呐声声传来的安魂曲。回旋处,是死者生前坎坷劳碌奔波的一生,无论怎样峰回路转,还是依了泥土大地的召唤,长眠不醒,得也罢失也罢,总归算是活了一个圆满,看着涕泪交加的后人,微笑着衣袂飘飘而去。凌厉处,宛若断肠,人世多大的悲痛能比得过生死离别呢,曾经的好,曾经的血脉相依,曾经在同一屋檐下共度风雨,如今只能撒手而去,飘飞的纸钱,一路蜿蜒,像一片片蝴蝶折断的翅膀,最终匍匐大地。那么就记下吧,记下曾经鲜活的音容笑貌,在有生的年轮,一个人站在黄昏下苦思冥想,这曾经纠缠交集的漫长一生。当唢呐声轻灵如云雀,在天空飞翔,一片片雪花顿时显得更加肃穆,簌簌落在茅草丛,跌落在泥土上,簌簌,飘向坟地中央那座孤零零的茅草屋。李伯当然懒得打扫,在寂静的长夜,就着白雪发出的银白色光芒,一直向着时间的尽头,闪耀。
李伯一个人,李伯从来就是一个人独自生活。没有李伯的土地,坟冢四周就是李伯的田土。瓜爷旁边种的是豆子,绿豆黄豆豌豆豇豆红小豆,李伯一有时间就和瓜爷搭讪,说当年和瓜爷逃荒要饭时的细节,那时偷了一个大户人家的黄豆,被一只大黄狗追着屁股咬,跑掉了脚上的鞋子。靠近六爷的坟头种着几行韭菜,几颗白菜,李伯说六爷是村子里最豪爽的汉子,愣是在六奶出嫁的前夜爬进六奶家的院墙,六奶这才没变成李庄小地主胡三的第三个小老婆。李伯说,闲着了来喝酒哈,韭菜馅的饺子,醋溜白菜,咱老哥俩不醉不休。
小麦和玉米就不用种了,南岗子的坟圈子本来就空间狭小,李伯不想堵住他们邻里往来的路口。李伯还会理发的手艺,只是在村里无头可剃的时候,才会挑着剃头担上集,一毛,两毛,挣点酒钱。平常每户人家一年十几二十几斤粮食,算是应付了李伯守墓和剃头的钱。我曾经问起,父亲是这么告诉我的,李伯是一个讨荒的妇人带来的孩子,那年也是下大雪,在村口的草垛里有人看见早已冻僵的李伯的母亲,李伯在厚厚的麦草下盖着,嘴唇冻得乌青发紫。
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李伯,至死都没有离开过村子。守着,守着黑黢黢的夜,守着村庄里那些飞扬的灵魂。
那座孤零零的茅草屋,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拨亮灯盏,像漫长旅途上最后的航灯。房前一棵刺槐树,屋后两棵水曲柳,李伯咳了一嗓子,黑夜如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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