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时光的散文
在这个暖暖的秋日午后,我听到了院外孩子的嬉笑声。我踮了脚,试图能从不大的后窗看到那些笑脸,但那声音像一缕风,远去了。
我想起我的童年来了。
父亲套了牛,把一应农具放到牛车上,我坐到车尾。
牛总走得慢慢腾腾。父亲坐在车辕上,不用鞭子,也不用吆喝,该去哪儿,牛知道。
常常是一段漫长的路。路上碰见徒步荷锄下地的乡人,父亲招呼他们:顺路,上车吧。
车上每每就坐了三五人。他们坐上车,先卷旱烟,旱烟卷好了,递给父亲一颗。父亲吃一口,都要说:这烟叶儿,有劲。那坐车的人很知足地笑,说里面掺了东北的烟丝呢。
落霞满天。牛鼓鼓着肚子,油亮的毛在夕阳里闪着金光。父亲坐在牛车上,一刻,就微闭了眼。锄在车里一动不动,父亲累了,锄也累了。路旁是丛生的草儿,碧绿色的蜻蜓在车前车后缓缓地飞。我坐在车尾,脚垂到地上,偶尔会碰了路上的花花草草。
我手里紧攥了布袋儿,各色的蚂蚱在布袋里冲撞,冲撞得最凶的是青青郎,青青郎有着坚硬挺拔的腿,遮蔽全身的双翅。
青青郎善飞。在草丛里趟到它了,它双翅一振,飞出去好远。我奔跑了去追,边追边喊着:青青郎——土蚂蚱——黍黍地里姥娘家。或许黍黍地里真是它的家,它飞到黍黍上落下了。我轻悄悄地走过去,双手捂住了。我捏了它的双翅,高举了,冲在地里劳作的父亲喊:爷,爷,我捉到青青郎了。
父亲直了腰,我看见了父亲满脸的汗水。父亲擦把脸,冲我笑了。
父亲好酒。父亲用一把锡酒壶灌满了酒,再倒出一盅,划了火柴,放到酒盅上。酒盅上面就有了蓝色的火苗,父亲用这火把壶里的酒烫开。
洋油灯点燃了,豆大的火焰,在灯龛里发着微弱的光。灯龛熏得黑乎乎的。昏暗的灯晕里,半醉的父亲开始给我讲家乡的农谚: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人勤地不懒,棉锄八遍桃如斗,旱耪地涝浇园……
父亲也讲毛主席的农业“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父亲向我讲解这八个字的意思,然后感慨:毛主席懂得种田,把话都说绝了。
我还是喜欢听父亲的故事——《路遥知马力》,有个叫路遥的,还有个叫马力的,患难与共的故事。后来上学,老师说路遥知马力是路途遥远才能知道马的力气到底有多大,可我却只想着那个叫路遥马力的人。还有才子的故事,才子进京赶考,遇到天寒了,想写文章,笔被冻住,用嘴去含笔,嘴上沾了墨。才子就吟咏:口含冻笔舌沾墨。父亲叫我对下联,我说不出。母亲忙完了,凑过来,也听父亲讲。灯却暗下去,母亲用手轻轻地挑一下灯芯,手指上沾了油渍。父亲笑了,父亲说:手挑残灯指沾油啊。
母亲一脸的幸福。
母亲会隔几天领我到姥爷居住的地方去。姥爷在野外给大队里看瓜。母亲领着我走很远的路,才能看见田野里孤零零的小屋。
瓜是西瓜,还有脆瓜。西瓜圆溜溜地躺在地里;脆瓜小得可怜,头上还顶着嫩黄的花。姥爷说西瓜脆瓜是大家伙儿的,嘱我不要摘。
母亲给姥爷蒸一锅窝窝头。金黄的玉米面加了水在母亲手里挤压揉搓。母亲忙碌着,姥爷领我到屋后去了。屋后有小河,河水缓缓地流着。姥爷的渔网浸在河里。姥爷把鱼网提起来,鱼就在网上挣扎。
鱼被姥爷去了鳞,倒到锅里,加了河里的水,窝窝头也上了笼屉。袅袅炊烟从姥爷的小屋里迷漫出来。母亲在灶前,大把的玉米秸填进去,灶火映着母亲的脸,红扑扑的。
窝窝头熟的时候,鱼已经被炖得没了细骨。姥爷说这叫一锅熟。
一锅熟的鱼,香到我的记忆最深处。
湛蓝湛蓝的天,西斜的太阳没了光辉,只留下圆圆的一坨红。姥爷指了太阳问我:太阳现在像什么?我舔一下嘴唇,回答说:像咸鸭蛋的黄儿。姥爷开心地笑了。
远远的村里炊烟袅袅,我和母亲往回走。我的口袋里装着姥爷给的香瓜。香瓜黄黄的皮儿,鹌鹑蛋大小。香瓜是野生的,往往在一堆动物的粪便旁生长,我们叫香瓜为屎瓜。可它太香了,只一粒放到房子里,就有满屋的香。
老家紧邻长长的一道湾,那湾其实应该称作河的,那么长,一直连接了整个田野的沟沟汊汊,可乡人们把有水的地方一律呼作湾。
湾沿有一棵老榆树,主杆合抱粗,是斜长的,整个树冠郁郁葱葱浮在水面上。我们都好把树作船,骑在枝干上,脚丫子泡在水里,欢笑着,直到把小脚丫泡到起了白白的褶儿。
真正的船系在树下。平常的日子,木船就那么晃晃悠悠地漂在水面上,野渡无人舟自横,不是野渡,舟是横的。夏来的时候,有些日子,无风,但小雨淅淅沥沥下着,水面上笼着淡淡的轻雾。父亲携了渔网上船,解了绳索,竹篙一点,船慢慢地驶向墨绿的蒲苇深处。
我坐在船尾,随着船摇摆着身子。摇啊摇,一直摇到父亲下水捕鱼了,船上就剩了我自己,我还要左晃右晃。父亲捕了鱼,扔到船上,我停止了晃动,俩手掐了鱼放进鱼篓里。
鱼篓是柳枝编的。柳枝去了皮儿,柳枝就是干干净净的白。柳荫下,闲暇的'日子,父亲拿去皮的柳枝编成圆圆的鱼篓。鱼篓顺顺滑滑,鱼入了鱼篓,蹦蹦跳跳,鱼鳞却一片也不会掉下来。
沟沟汊汊也会有浮莲,开着粉红的小花,叶子圆圆的,油绿。夏至那天,有人采了浮莲的叶子,人在柳荫下,腿却伸到炽热的阳光下,腿上面敷了浮莲的叶子。我问:这是做什么啊?则答:这个日子,这样晒晒,一年不会腿疼呢。
沟沟汊汊最多的是蒲苇,密密匝匝的会遮蔽整个水面。初夏,乡人们割了蒲草,太阳下晒干了,细细密密地编成蒲扇。蒲扇绿绿的,扇动的时候,蒲草的清香就入心入肺。
老家有一盘大炕,炕上铺了高粱蔑的炕席。躺着,身下清清凉凉。父亲和我并躺着,为我摇着蒲扇,讲着祖祖辈辈的故事。我听着入迷的时候,父亲的话语却渐渐含混不清,慢慢鼾声起来。父亲打着鼾,手里的蒲扇仍旧慢慢摇,我也就在清凉清香里睡去。
夏天蒲草生长了满河满沟。深秋父辈们把它们收割上岸,晾干后拖回家。家的西面是水湾,出门往南走只有一条小路,有一年雨水大,湾水涨上来,漫了小路。父亲就在小路上铺了厚厚的蒲草。我从蒲草上跳过去再跳过来。蒲草软软的的,缠住了我的脚。
冬闲的时候,母亲会用蒲草编蒲包。蒲草用碾碾得宽而薄,然后就在母亲手里飞舞。
母亲编着蒲包,很大的一个收音机摆放在炕上。母亲听着《岳飞传》《杨家将》。
我坐在母亲身边听评书。小小的心融进评书里去了。我跟着刘兰芳的讲述笑了或悲伤了,到后来刘兰芳突然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讲。
评书戛然而止,我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又是一秋呢。白驹过隙,时光掩埋在纷繁的人事里。此一刻,我慢慢回忆儿时的那段旧时光,恬静安然慢慢浸满了身心。于是,散淡落字,以记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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