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截空荡荡的裤管儿,大约一尺来长,它咋一看就像一条干枯的黑色带鱼,吸附在一个人的断腿横截面的末梢。它的腹腔空空的,却鼓鼓的,装着风,或者说空气,或者说不可名状的东西。它不时晃悠,不时摇摆,想到各处去走走,但终究不能如愿。
穿越时空,转瞬即到那时那刻,那里的一地阳光。
记忆一片废墟,荒草凄凄,一条生命的暗河顺流而下。我捞呀,捞呀,总算把它捞起了。我是说那截多余的裤管儿,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故事。
那截裤管儿,像一截破布条儿,又像硝烟过后的半截儿残旗,荡在风里,擎在灼目的艳阳里,飘在生命的罅隙里。它更像一只八角蟹将军,在某个阴天或雨天,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夏夜,悄悄地爬出,摇身一变,成了个八十岁的小老头儿,伫立在一块大圆石上,静静听流水潺潺的琴音,不知何处去寻,一块灵魂永久栖息的安乐之地。
记忆深海之中的大半截裤管儿,是一个人的。他曾经在船上做事,不知道是船长,是大副二副还是水手,在一次远途航行的时候,涡轮机吃掉了他的一条腿。对于过去更多细节,他绝口不提,也羞于提起。认识他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追根溯源,还得说起故土老家那棵柿树。
那是一棵生长在竹园里的柿树,枝繁叶茂,好似一把天然的大伞。约摸霜降前后,落叶绯红,枝头总是挂满了红彤彤的大柿子,看起来就像无数的小灯笼,经受秋风的诱惑,裂开大嘴傻笑,坏笑。几只长尾巴山雀,绕着柿树飞来飞去,时不时地就啄食几口甜津津的柿子,免费的食物,不吃白不吃。忽地,摇头晃脑,过来一孩子,一声长哨,山雀吓坏了,尾巴一摇,一摆,一翘,哧溜一下,就飞得没影儿了。
这算得一幅泼墨黑白版画了,接着,画上出现了那个人,那是一个残疾人,一个断腿人。时隔多年,物是人非,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捞了个秃尾巴鱼。冥冥之中,那个断腿英雄,就是我记忆之中打捞的那条怪异的鱼了。
不经意间,一束手电光照进生命记忆的阁楼,翻翻拣拣,居然还有那么一个人,是那天上一瓣残月,是那一张纸的破缺,是那日偏食或月全食下蠕动的蚁群。然而,他实实在在地在那里,像白纸黑字儿,烙印在心的幕布上,投影在心河柔波的裂缝处。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已然不记得了,只是依稀还记得那是一个深秋。满山红叶红艳艳,秋霜起,白如银,老家门口的柿树硕果累累了,涂满诱惑的红彤彤的柿子挂满枝头,像树上燃起了摇曳的烛火,放大了的烛火,十分惹人眼,挠得人心里痒痒。那些美味的果子呀,高高地在树上,像烈焰红唇,挑逗我们的味蕾,还有发酵的想象,然而我们一个个像树桩,谁也爬不上那棵高大傲然的柿树,结果,熟透的果子都成了长尾巴山雀的早餐午餐晚餐甚至夜宵茶点。大树像个巨人,我们几个半大小子跃跃欲试多次,但都落败,一个个像小猴子抓耳挠腮,对那些鸟儿恨之入骨,拳头攥得紧紧,恨不得抓住它们的长尾巴倒立,提起抖一抖,抖晕了,扔进开水锅洗个澡,做火锅的猛料,然而都是徒劳,只能想想,奈何不得那些山雀盗贼,因为它们都有结实有力的翅膀。
也就是在这时候,一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多少年过去了,他仍然像那束穿透山洞的太阳光,照亮了我的童年。
没错儿,他就是那个断腿人了。
一个断腿英雄。
掰开记忆的蚌壳,露出心底的肉来,新鲜,饱满,原汁,原味,一如柿树上的那些柿子。他个子高高,身材魁梧,不胖不瘦,脸部棱角分明,笑容很是温暖,然而可惜的是断了一条腿,以至于一个空荡荡的裤腿多余了,挽着,打一个结,在风中摇曳,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树瘤子,就像是一截干枯的树桩,就像是搁浅在岸边的一条巨大的死咸鱼。
他是谁?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只有一条腿?
我们很好奇,围着他,时不时地偷偷拿眼瞧瞧他,瞧瞧他的断腿,小心翼翼地,拿眼光抚摸,好像一用力,他就会感到疼痛,身体某处就会痉挛抽搐一样。事实上,那断腿早就麻木了,它已经接受过千万人眼光的盯视,可以说是千锤百炼了,对于我们的目光,那其实是微不足道的,他不会有丝毫的感觉。然而,我们这些孩子,还是像看一个瓷娃娃,或者娃娃鱼美人鱼一样看他。看他的断腿,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分外好奇地,然而却是极为小心地靠近他。
他从哪儿来呢,那个断腿人?他来干什么呢,那个络腮胡?
依稀记得,他的胳肢窝底下夹着一个特制的拐杖,那就是他的木头腿,或者说第三条腿了吧。他每走一步,似乎都要依靠那条木头腿和好腿相互交换移动,他的人生路啊,就是那样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一寸一寸量出来的。
那会儿,他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竹篮,一根绳子,莫非……
我们小小的心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难不成,难不成他要上树摘柿子么?和那些鸟儿分享美味的果实么?甚至是上了树,站得高望得远,看一看远山远水,回头再看看山雀的尾羽么?他可是个残疾人呀,只有一条腿的人,何况树那么高,他爬得上去么?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看看他,瞅瞅他,我们的心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大家伙儿表情各异。
果然,那个断腿人一步一步挪到了柿树底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瞅了瞅那棵树,就像是瞅了瞅某个宝塔塔尖的夜明珠一样,然后,他把麻绳往腰里一系,靠近柿树,往双手掌心吐了一口唾沫,使劲搓一下,掌心微微热,然后抱着树干,手脚并用,像个瘸腿的毛猴儿,就那样一寸一寸地往树上爬去,那截多余的裤管儿一点儿一点儿往上移动,像沙漠巨蝎子的长尾巴。
那个人,就那样爬上树了。我们齐刷刷地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嘴巴一点一点地张大,张大,张大……一开始,只塞得下一根大拇指,接着能塞下一个乒乓球了,再接着能塞下一个双黄大鹅蛋了,以至于半天,我们的嘴巴都鼓着,上下嘴唇僵持着,就好像我们每个人嘴里当真塞了个恐龙蛋一样……
我们看得呆了,整个人都傻了,那时候要是下一场大雪,大雪埋葬了一切,我们成了雪人,什么都不见了。忽然,雪堆里露出了几个黑洞洞,那是我们几个因为惊奇,睁得大大的眼睛,还有冒着热气的小嘴巴。不知何时,我们眼里起了蒙蒙雾气,气儿热乎乎的,融化了脸上的雪,然后嘴巴里呼出气儿,也热乎乎的,融化了身上的雪。最终,我们的鼓掌声、喝彩声、一声接一声的口哨声,融化了心里的冰雪,乃至整个村庄的大雪,青山绿水露出了脊背,小小房屋露出了肚皮。一眨眼,太阳出来了,光芒万丈,整个世界温暖如春。
看着,看着,那个断腿人,哦,不,那个英雄,他在我们眼里高大了,威猛了。他哪是一个断腿人,分明就是一个手脚健全的人,一个骑士,一个生命的斗士,一个命运的战士。后来,据他自己说,他不但会爬树,还会打篮球,抢篮板球呢,他不但会骑马射箭,还会四百米接力赛跑呢!我们就像听神话故事一样,双目圆睁,几只耳朵像充足了电一样,红红的,一片一片又一片,酷似晒干的柿子片。
看着,看着,我们羞得脸红耳赤,汗颜了,一个个站成了一棵棵树,站成了一尊尊雕像,站成了一个个小树桩,唯有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我们的眼圈儿红红了,眼眶湿湿了,眼角似乎有泪,然而不太明显,倒是心里的泪,化作山涧的涓涓细流,流成了一条小溪,一条小河,一条长江,一条黄河……
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一天,我不知道是谁,带头鼓起了掌。是我么?不是我么?谁又记得清楚,说得分明呢!接着,不约而同地,我们鼓起了掌,吹起了口哨,喝起了彩。
那个英雄,就像一面冉冉升起的红旗,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在我们惊讶惊异的目光里,爬到树的腰部了,爬到树顶了。他安闲自在地坐在树杈上,裂开大嘴,冲我们一笑,还扮个鬼脸,然后开始摘柿子。摘柿子之前,先从树梢上放下一根绳子,上面有个铁钩子,他让我们谁把钩子挂在竹篮子的提手上,“嗖”的一声,竹篮子在绳子的拉力下,就像展翅高飞的鸟儿一样飞了上去,到了那个人手边,他把又大又红的柿子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竹篮里,然后很轻快地把竹篮子放下来。
那时候,他一边放绳子一边冲我们挤眉弄眼:“小鬼们,先喂饱你们这些小馋猫,免得馋虫爬到喉咙口,一条条地爬到地上来了!”我们嘿嘿一笑,待竹篮子落地了,蜂拥而上,每个人拿了一个柿子,剥了皮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树上的那个人也摘了一个,稳稳当当坐在那里,吧嗒吧嗒吃起来。长尾巴的山雀绕着他飞,飞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要不是偶然瞥见那截空荡荡的裤管儿晃荡在风里,我都忘记他是个什么人了。
那会儿,多么快活啊!
那个叔叔在树上摘柿子,我们一群小鬼在大树底下帮忙打下手。一开始,我们只是好奇他的断腿,不知道他的生命里发生了什么故事,甚至恨不得掀开他空荡荡的裤管儿看个究竟,看看断腿的横截面,但这样愚蠢的念头只是像风中残烛一样摇曳了一下,就熄灭了。那是一根流泪的烛,那是一缕淡蓝色的烟,一来,那是极为不礼貌的,二来,我们不敢。想一想,心里就揪得紧,一条活生生的腿,就那样被锯子锯木头一样锯掉了,那得多疼,多痛啊!我分明看见他咬紧牙关,攥紧拳头,整个脸部就像铁板一块,他被人绑在铁床上,七八个壮汉摁着他的手脚,然后,一个白大褂拿起闪闪寒光的不锈钢锯子走了过来……
多少年过去了,那个断腿人爬柿树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他向我诠释了生命的倔强,展示了生命的力量,也告诉了我活着的意义。走笔至此,忽而想起著名盲人作家海伦凯勒的故事,据说在海伦还很小的时候,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她没有新鞋穿,可是有一天,当她独自走上街头,看到有一个人坐在轮椅上,连双脚都没有,那一瞬间,她就像遭了雷击一样,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幸福。
是啊,我们虽然是蝼蚁一样的小人物,但是我们四肢健全,这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让我们向那个断腿英雄,致以我们小人物卑微但充满诗意的敬礼!让我们向我们的小幸福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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