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棉事
谷雨前夕,土膏脉动,浮萍泛绿,春雨油一般绵稠。农人们开始做埯瓜点豆的准备。这一年,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靠西洼大谷堆那块地留墒点棉花。那块地土质细软,黑亮冒着油膏,种什么都是好底子。几个年轻人嫌种棉活碎,行情漂浮,就打算放弃。可是大部分正经过日子的人家,哪敢轻易不种,交了公粮,再留够口粮和种子,全家衣袜油盐,孩子零嘴,人情用度,全指望到一季经济作物里刨了。都知道棉花是最耗人力的,忙起来全家可能都要上。活累是累了,麻烦是麻烦,可是不累不麻烦,谁给你钱花。那一枚枚白色的棉朵就是他们的银罐子,他们丝毫不可能知道,曾经棉花是以观赏“花卉”的高贵身份出现的,“茧中丝如细纩,名为白叠子”,这让履行中原的阿拉伯旅行家苏莱曼讶异不已。
庄里的大喇叭一天到晚放着歌,可是农人们听不懂《白兰鸽》和《北国之春》,大家都希望能放点《卷席筒》或拉魂腔,《卷席筒》就是专为村里农人写的一样,音律特别对味。象庄里红白喜事上的菜肴,放足了油盐佐料,大木柴火爆炒,味浓浓的爽口,那尾音扬起来往上拉的时候,简直是象拉在人的魂灵里,非常过瘾,真正的百听不厌,耳详能熟。这一天,大喇叭破例响起队长沙哑的声音,队长在讲种棉花。大家就笑起来:队长的棉花种的最瓤,红蜘蛛多,结桃稀,干巴拉的,收购站都不想要他家的棉花。可是这次队长讲的是营养钵,和以往种法完全不同。听说这种法子可以增产,渐渐开明起来的农人们决定接受这种新式科学,于是全村都响起打营养钵的咔嚓声。
春雨清亮起来,落在人的脸上,身上,无声,一点也不凉。萱草泛起一层淡淡的紫色,斑鸠开始抖动身上的羽毛,戴胜鸟也渐次落到桑植上。营养钵里的嫩苗拱起了顶上一层薄薄的塑料布,半天功夫就拱成平展展的一片,鹅黄嫩绿,风一吹,就往上窜半寸。大谷堆耸起一大片绿色的地毯布,恬静温软,在烟雨中,蝼蛄挺了挺硬硬的身子,饱喝了一口露水,突然身体就活泛了起来。空中出现了衔着草根的燕子,风情万千,姿态优雅。它们在筑巢劳作,然后将恋爱、成婚、生子。它们生命的浪漫延续和温暖的棉花联系在了一起,成为大谷堆春季里万物复苏背景的一员。
大谷堆渐渐地兴旺起来,鸟雀、昆虫每天不知疲倦地演奏歌唱,植物和野草在茁壮生长,这时候的棉花聚集在一起,根须深扎,枝条劲展。田地里劳动的人愈来愈多,人们在给棉花除草,捉虫。害虫里丁族最旺的是棉铃虫,它们疯狂繁殖复制,一茬一茬,绵延不尽。还有令人讨厌的红蜘蛛,这种虫小到肉眼也难分辨,它们聚居在棉叶的背面,难以发现,待到发现,损失已在所难免。人们选择晴朗的中午,就近给喷雾器注满水,兑上白色的乳液,搅拌均匀,在棉趟里走上几个来回,手中的喷头就将红蜘蛛的巢穴清剿了一遍,效果很好。
天气炎热起来,棉花伴随着人们热切的目光开花,结桃,爆朵。这时候的棉花纯洁、柔媚,它们温暖了人们的期望,也成就着中原古老的农业。这时候人们最怕的是下雨,尤其是暴雨。所以人们要赶在晴好天气将棉花收获。收获有两种简约的方式,一是直接采撷,姑娘们头顶紫色花巾,挎一个竹篮,一路摘下去。这种方式很唯美,可是蕴涵的劳动量却惊人。另一种是迂回的方式,先连壳摘下,运到公共场屋院里,堆到地上。然后到了晚饭后,全村男女老少聚集在场屋门前的空地上,聊天,摘除棉絮。年轻人还会说书,唱歌。寂静的村庄在繁星点缀的夜空下美丽迷人,远处传来几声夜虫的嘶鸣。皎白的月华白玉一样无尘,它照着寂寥迷茫的大地,照着安静的院落,照在人们祥和的脸上。到了后半夜,渐渐露水重了起来,孩子趴在了母亲的怀里睡熟,爱情却会在年轻人的歌曲中悄然萌生。
这时一位未来的诗人写下一句没有成名的诗:棉花在秋天里流浪,我的棉花是霜期的邮票。
二、醉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纱,在十月缠绵的斜雨里,我与南京的一个朋友彳亍在夫子庙的水边。“浆声灯影连十里”,“朱雀桥边野草花”,薄烟寒水都是有的,这样的季节,在我的感觉里,整个江南都应该是笼罩在朦胧的烟雨里的。但月笼纱今晚是不会出现的了,因为秦淮河在飘着桂花香气的烟雨里沉吟着。夫子庙依然是热闹的。在这个日趋光复着昔日辉煌的十里繁华地,摩肩接踵的行人颠覆着我的情感。使我看不到画舫里李香君临水的粉影,以及国子监应试云集的考生。陈沂说,江东有天子气,始皇“东游以厌之”。“凿钏阜,断垄,以泄王气。”在这像梦一般的黯淡的水光里,烟雨秦淮的景色开始让我迷幻。我仿佛看到秦始皇站在方山之外那如炬的目光里流露出的恐慌。千年王气,才子佳人,都已随风而去,盛衰枯荣都汇成了秦淮的一潭烟云旧梦。我的情感世界一片沉沦。
这是一个盛产爱情的地方。水纹涟漪,荧灯恍惚,我双臂趴在桥边的石栏上,静静地看水面碎影摇曳。有着古朝金粉气息的淮水,犹如我向往已久的美人,充满着诱惑的神秘。岸边是一篷篷垂到水面的老秋的柳枝,屏障一般阻隔着岸上的喧嚣,使水与岸形成似俗与禅的两个世界。我的左耳是岸上的肯德基店里李宇春的歌声,浮躁而年轻,右耳是沉寂在雨雾中划船的欸乃桨声,沉静而落寞。想象中的画舫已不多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小巧的木船和游艇。漾漾的柔波依旧是那样恬静,委婉,但已不是夕阳妆成的“一抹胭脂的薄媚”和六朝金粉“泛滥出甜的暗香”了。在恬静委婉的柔波里,刘禹锡峨冠盛筵,醉态迷蒙,拥香咏唱;李香君手执桃扇,飘然而去却又一笑回眸。我的目光越过水面的雨烟,朦胧中看到了古金陵没落的历史。我不喜欢一条河流这样的经历,它太多情,太腻味,太绵软,也太柔弱,柔弱的不堪一击。缠绵的烟雨和流淌的河流浸淫和吞噬了城市的个性,让与之相关的人们都成为了才子佳人。正在混乱的思绪当中,由于没有撑伞,我的身上不久就落上一层淡淡的薄雾,朋友便建议到游船里暂避。而我却感到身心得到滋润一般舒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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