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又梦见了父亲。在梦里,父亲总是消瘦的,这总会让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
从梦中哭醒,记忆也一下子苏醒过来,那些过去的点点滴滴轻轻推开时间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面前。
父亲最后一次来我家,是我和老公还有儿子一起回去接的他。之前我怕他拒绝,一直没有告诉他。没想到父亲却主动提出来让我回家去接他。我有些意外,父亲一直不愿给我们添麻烦,这次怎么如此反常呢?
家里,父亲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行装。冰箱里两个抽屉的上好面条鱼;还在晾衣绳上挂着的几条咸鱼干;三盒冰好的海虾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我粗略检看了一下,除了两身换洗衣服,满满的两大袋子全是带给母亲的东西。
父亲特别提到一桶虾酱,说是现在已经“发”好了,吃起来肯定鲜香可口。趁着做饭的间隙,父亲还特意把那桶虾酱指给我看——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这桶虾酱已经呈现出诱人的彤红色。父亲甚至还美滋滋地说,你妈见了肯定喜欢。
母亲那时正在遥远的东北照顾自己的儿子媳妇和小孙子,父亲和母亲分别已经半年多了。少年夫妻老来伴,为了儿女,原本应该彼此慰籍共度晚年的两个人却不得不一次次地分开。母亲离乡背井,从小在海边长大的她始终吃不惯寡淡的东北菜,原本有些臃肿的身材一下就变得单薄起来。父亲一个人守在家里,陪伴他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孤独和留在记忆中的那些欢声笑语。
听说父亲要出远门,邻居舅舅过来为父亲送行。他半开玩笑地对父亲说,可怜的老瘦,又要“闯东北”了。从小失去祖母怙恃的父亲身体羸弱,如一棵风中的高粱,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所以才有了“老瘦”这个昵称。这几年随着儿女们各自成家,父母肩上的担子轻了,父亲的脸膛也渐渐红润起来,“老瘦”这个名字也很久没人叫了。邻居舅舅从小和父亲一块长大,一块偷过地瓜爬过树,其中的情义自不必说。一声“老瘦”也许是脱口而出,也许是真情流露。话还没说完,邻居舅舅的眼圈就红了,我的眼睛也不自觉地湿润起来。可是父亲却始终乐呵呵的。后来想起来,总觉得父亲当时的神情不像去见老伴,倒像是一个孩子急着去见阔别已久的母亲。
走出去很远,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些虾酱是半液态的,过安检的时候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关。尽管可以办理托运,可我们还是觉得随身携带比较省心一点。而且父亲是第一次一个人坐飞机,不知道下飞机后该如何取回自己的物品。我话刚一出口,就见父亲懊悔得又是拍手,又是跺脚——那桶最重要的虾酱忘记拿了。平时从来没对我大声说过话的父亲破天荒地朝我发了火,埋怨我没有及时提醒他。我连忙辩解,装车的时候我明明看见儿子提着一个塑料桶放在了车上,那里面也是装着彤红的东西。父亲急得脸红脖子粗,说那是母亲爱吃的香椿芽。我不得不佩服父亲的细心,为了不让母亲错过当年的香椿,父亲特意把香椿细细地切碎,用盐腌好,再一点点装进塑料桶里。父亲还不无惋惜地告诉我,因为桶盖没拧好,大半桶香椿只剩下很少的一点了。
见父亲急成那样,老公说要不咱们再返回去拿吧。父亲看了一眼挂在西山上的太阳,说还是算了吧,来回再折腾一次天就黑透了。此后的一段路程,父亲一直郁郁寡欢,仿佛遗失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为了安慰父亲,我说明天我到超市里再去买一桶虾酱。父亲瞪了我一眼,说你知道什么,超市里的虾酱怎能和咱们自己做的虾酱比?那个味,简直差大了。是的,家里的那桶虾酱,是父亲亲自去船上捡的上好的小虾,亲自用清水洗净,亲自用石磨磨好,亲自加调料腌制而成的。每一道工序里都有父亲的汗水和辛勤劳作,时间不光发酵了虾酱的味道,还发酵了父亲的爱心和真情。那滋味,的确非从流水线上走下来的产品能比。
在我家住了一晚后,父亲坐第二晚八点的飞机去了东北。还是我们三个去送的他,已经是6月份了,很多年轻人已经穿上了夏装,可是孱弱的父亲还是穿着厚厚的毛衣,戴着那顶已经有些老旧的藏蓝色帽子。我看着他在等待安检的队伍里慢慢移动,即将通过安检的时候,儿子踮起脚尖喊了一声姥爷,不知怎么回事,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涌了出来。父亲微笑着回过头来,朝我们慢慢地挥了挥手。这是父亲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一个动作,仅仅二十天后,父亲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那桶虾酱,注定成为父亲最大的遗憾,也将成为我和母亲一生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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