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碗者,大碗也。博友陈嘉瑞在《关中老碗》一文里如是描述:碗之大,口可赢尺,碗之高,把可越寸。
在陕西关中人心中,或多或少都会对老碗有一种情结,而我的老碗情结,由来已久。
我生长在陕西关中农村,从记事起,我家就有一只这样的大碗。碗身釉为青白色,碗底持把则没有挂釉,裸露着褐红色的粗瓷,如钟倒置般立于“架板”上。平日里执掌老碗的当然是时值壮年的父亲,我只有望而生畏的份儿。母亲也从不让我拨弄它,一是老碗的较重,我只手难执;二是因为老碗较之其它碗贵重,若碎,让人“心疼”。
过去,关中农村有个习俗,吃饭扎堆。遇饭时,各家各户,男女老幼,就会端着饭碗走出家门,或聚一处,或走动着吃。但凡看到端老碗者,一定是家里的青壮劳力,而女人少有执掌老碗,我想可能是女人食量小的缘故,再就是怕看着“失眼”吧(失眼在这里意为不雅、扎眼)。当然,也偶有“强悍”的妇女端老碗的,那一定是在家里说了算的主儿。
冬日里天寒地冻,“老碗”们多会聚在山墙外边,边吃边唠,贪恋的是那一抹寒冬里的暖阳。春夏秋三季,则多躲在阴凉处,乡亲们戏称这样的扎堆吃饭为“老碗会”。一起扎堆吃饭,难免相互调侃。饭食的好坏尽显着各家的“煮妇”的能耐,或招来羡慕的啧啧称赞,或是“刷嫌”的贬斥。谝着,谝着,就会“人以群分,‘碗’以类聚”了。所谓“人以群分”,好理解。而“碗以类聚”则是大人找大人聚堆,小孩找小孩聚堆,小孩子们是端不动老碗的。呵呵!情投意合的老碗们聚在一起边吃边谝,小到家长里短,大到国家政策,只要有人提起,只要有人响应,就会滔滔不绝,长“谝”大论,往往是饭毕碗空也不忍离去,往往为了找一个合意的谝者,端着老碗满世界跑,故而就有了“一碗饭跑遍一条街”之说,这就是农村“老碗会”的魅力之所在。
记得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爷退休回农村了,一个人独居在一间低矮的房子里,自做自吃。饭时的老碗会上,就多了一只华丽的老碗,青瓷蓝印花的,较之我常见的老碗,显得阔绰华贵,不凡脱俗。因为父母一直跟爷爷的关系较为紧张,所以,我并不屑喊他声“爷”。即便是路途遇见了,权当没看见。有次午饭时,我端着碗去找临近的同学,远远看见三爷与我爷坐在一堆吃饭,我爷端着那只令人羡慕的老碗,筷子上挑的是又长又宽的“裤带面”,红而透亮的辣椒油裹在面的表面,让人看了就直咽口水,就别说吃了。三爷说:卫卫,你看你爷的这碗面美不?你要是能咥上这一老碗(面),就“碟活”了!(碟活,办了件大事了)可能是受母亲的影响,我“争气”的一扭头,朝地上啐了一口,“额嫌砮(脏)”!其实我心里早就羡慕的不行不行的了!唉!那时候我年轻……现在想来实实不该啊!那毕竟是大人们之间的恩怨,我爷毕竟是父亲的生父,我的亲爷。
说起我爷,打小就听大婆们就经常跟我唠叨:你爷在你月子里上房揭瓦,动不动辇你爸出门,不让住他留下的房子,简直就是个浑球爷……奶婆也说过,你爸在我这长到十三,你爷硬是耍浑要回去了……,母亲经常道我爷的不是,如何如何不干人事儿……由此,少不更事的我就对我爷就恨之入骨,而且根深蒂固,大有誓不两立之势。
后来家里盖房子,那时我上初中。父亲一个人操持,显得异常也艰辛。为了节省,备料期间的托土坯,打墙基,烧砖烧瓦等,起先都是父亲自己干。也许是邻人看不过去了,就跟我那个“犟种”爷爷说了些什么,总之后来,我爷就主动凑上来帮忙。一来二去,父母对我爷的态度就发生了改变。当然,这些事儿我也看在眼里,人不管怎样,总要怀一颗感恩之心的,何况我们直接还有血缘关系做纽带。从此,我也就慢慢的喊开了去:“爷,我妈叫你回家吃饭呢”,“爷,你喝口水再干”……原来爷爷也并不是那么讨厌!再后来,母亲做了好吃,就会派我给我爷端些去,我爷做了好的也会喊我去,那时候二弟显然是不受爷爷待见的,因为我没看到弟弟夸奖过爷爷。再看到那只青花瓷的老碗时,自然也不那么讨厌了,而且,偶尔还会背着我爷跃跃欲试的去触碰它。
就在我家盖起房子后的第二年,爷爷经常与最初奉为珍宝的二叔吵架。也不知为何吵,只知总不得安宁。这时我们家跟我爷的关系处理的非常好,逢年过节父亲都会请过我爷来家吃饭、喝酒。我爷是退休工人,爱喝啤酒。那时候农村喝啤酒的人很少,过事多是烧酒和自酿苞谷稠酒,饮料是一种叫香槟的东西,每瓶的价格略低啤酒。一看桌上有了啤酒和香槟,我就知道肯定一会儿我爷要来。暑假,我爷领我到几里外的供销社门市部,给我买了个漂亮的文具盒和书包,书包是当时最时尚流行的军绿色帆布包。在这里我得提说一下,当时我上初中,一学期的学杂费才两块一,而书包的价格是三块四,可想而知,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书包是多么奢侈和有面子了。为此,我一直感念着爷的好。还是暑假,我爷跟二婶吵架,气不过,就喝农药自尽了。当时我在新房子里写暑假作业,爷爷进门就问“你爸呢?”,我说给旺爷家盘炕去了,我爷就气呼呼的走了。听父亲说,当时他在忙,就没太在意,等到邻人们呼救的时候,爷已经快不行了,赶紧就套上板车飞奔乡卫生院。当时的乡卫生院设在大寨村东头,离我家不足一华里。按说应该不会耽误了抢救,然而,在不多时父亲就拉着我爷的遗体回来了。我就想不明白,农村人吵架,喝农药寻死的人不在少数,人家都能救活,我爷咋就没抢救过来呢?后来二爷主持葬礼时才说,二婶以为是我爷在吓唬她,就锁门出去了,等想明白过来,为时已晚。我爷下葬时,正值连阴雨,墓坑里不时的还灌进雨水去,七八月份,雷声大作,大雨倾盆,好似再为我爷鸣冤屈、诉不平。我想着我爷近两年的种种好,就哭天抢地,一时悲恸不已。邻人就在身后说:你爷“害苦”了你一家,这卫娃咋还哭的这么伤心呢?我在心里骂了声“你懂个球!”依然哭声不住……
我爷去世后,二爷主持分了他家当,我家分到了那只青花瓷的老碗,这只老碗后来就成了我的专属。每每端起那只老碗,我就想起了我爷,想起了他的好,还有那些听来的坏……
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端过老碗吃饭。直到去年,我在集市上偶然发现了那种青花瓷的老碗。只是现在的做工比过去好多了,碗通身都是雪白的细瓷,图案近似罢了,索性就买了一只。每每吃面时我就想用它,端起老碗,我就想起了我爷,想起了家。
微信上我经常晒老碗面,同村的妹妹就说,老碗、燃面是陕西人的情结,我以为妥切。
我想,作为陕西人,我的骨子里这种老碗情结应该是根深蒂固的。端起老碗,秦人的那种豪爽、粗狂的气势就会立即充盈于胸;端起老碗,血液就会贲张,精神就会抖擞;端起老碗,就会有种天大的事儿都不怕豪气,侠气……
我想我的老碗情结还会延续,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本文来源:https://www.010zaixian.com/meiwen/sanwen/1274679.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