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持续了两天一夜,下班时,毛毛雨还在飘,水漫过了马路牙子,我小心翼翼地趟着水走,看这种路况,只好再次放弃了回娘家的打算。
上午,忐忑中的我接到妈妈电话,说父亲自己用吸管喝了一盒牛奶,用时五分钟。我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下来了,同时,眼泪也不争气地掉下来。听着妈妈轻松的语气,我也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放松,擦擦眼泪,又笑了。妈妈继续给我讲着经过,我坐下来,静静地听,不时插上一两句,妈说,也不知道你爸吃饱了吗?感觉没饱。听着妈妈遗憾的口气,我试探着说,可以再冲一袋黑芝麻糊,如果喝就是没饱,如果爸爸不喝,那你就喝完它,反正不能浪费。妈妈听我说得在理,又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告诉我,去忙吧,别耽误工作,就匆匆挂断电话,我知道,妈妈一准是去冲黑芝麻糊了。
其实,我最怕接到家里的电话,但又最希望听到妈妈的声音。怕接电话,是不愿意听到不想听到的消息;听到妈妈的声音,我能准确地判断出父母在家的情况,我可以安心工作,不然,心里会不踏实。四年前,父亲突发脑梗,小脑大面积栓塞,医生接连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我们姐弟三人都吓傻了,谁都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呢?一向身体健康的父亲怎么一下子就要离我们而去了吗?不,不会的。妈妈坚定的信念给了我们支撑。找来神经内科的专家,与医生会诊后,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我们知道,这样的话无疑给父亲判了“死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可是,父亲不吃不喝,身体的营养只是依靠输入血管的液体来维持,一天静脉点滴达十几个小时,还抱有一丝幻想,父亲会自己吃饭的,可事于愿违。一周后,医生一再催促,要求我们尽快做出决断,病人需要营养,不能再犹豫了。神经内科病室里,插有鼻饲管的人很多,他们不能自主吞咽,被动咽下,维持生命所需。然而,父亲是敏感的,当鼻饲管接触到父亲的身体时,父亲有了下意识的动作,然而,在我们的压制下,父亲终于能正常“饮食”了。能吃能喝,这就意味着生命可以延续。在第十九天,父亲睁开迷离的双眼,但就是这一下下,给了我们无限的希望,妈妈说得对,父亲不会离开我们的。
渐渐地,父亲有了意识,既是好事又是坏事,好在父亲还能亲眼看到这个活生生的世界,坏的是父亲不愿意在他的身体里有异物的存在。于是,一次次拔掉鼻饲管,又一次次被动插上,痛苦的父亲啥也说不出来,眼见得父亲瞪着大眼睛,一只左手强行想要抓住什么。医生下令,摁住他。眼泪和着鼻涕一起流,双手紧紧抓住父亲有力的左手。痛苦,无奈,心在疼,针扎似地疼,不情愿地摁住父亲挣扎的身体。随着父亲逐渐好转,我们只能加强戒备,防止父亲再受到不必要的伤害。而每一次,无疑像是在我们心里插上一把尖刀般的痛苦。而我们只能躲在无人的角落,痛哭过后,依然装作无事人一样尽心服侍。
一天,父亲用左手在姐姐手心里写下“家”字,给了父亲第二次生命的地方,我们终是要离去的。整整一下月的时间,父亲从有意识到有意识,只不过,入院时的有意识是身体四肢都是有知觉有感觉的,而出院时,父亲的右侧是病态的。
自从父亲生病以来,大街上时常看到拄着拐杖的人,年轻人,老人都有,无论男女,看到他们还能行走,我们也抱着很大希望,希望父亲也能站起来,象以前一样行走,哪怕慢一点,再慢一点。可事实并非如此,不能忽视的是父亲的年龄,八十岁,恢复起来谈何容易。父亲回到家后,抱着妈妈的一只胳膊,哭得象个孩子,妈妈说,有你,咱就是一个家,好好活着吧。父亲真的很听话,只是,在家里,又一次拔掉了赖以生存的食物来源,那天正好我当班,白天上班,晚上再值班,小迷糊一下,后果不堪设想,我跺着脚,恨恨地拍着自己的脑袋,为什么要犯瞌睡?就不能坚持一会啊?眼泪也无济于事,只能再次求助医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想到,事情也因此而发生了转机。那天,父亲在吃下两块饼干后,我们果断决定,父亲已经不再依赖它来存活,于是,睡觉。果然,再次醒来时,父亲抓着管子就是不撒手,他是怕了,我们也怕了,跟父亲商量好后,让父亲用左手将它隔窗扔到了阳台上,那个他认为已经很远的地方了。后来,我想可能是父亲给我的暗示吧。
四年时光一点点捱过,春节前,父亲病情再次加重。这四年里,父亲又住过两次医院,一次因为胆结石,一次因为肺炎,都是十天后出院。每次都是输液消炎,昔日粗壮的血管如今变得细细的,每次护士都要找半天,必须是技术好的护士来扎针。这一次的病情与以往不同,父亲看着饭菜,想吃,可是张不开嘴,即便是吃到嘴里,却是咽不下去。跟父亲说,咱去医院吧,爸爸摇摇头,不去。说过几次,爸就是不同意。眼看着父亲日渐消瘦,我们却是无能为力,也不愿意违背父亲的意愿。父亲也是懂这种病的,早在姥姥五十多岁就得下这种病时,父亲自学了针灸,给姥姥针灸治好了嘴歪,腿脚不灵便的症状。姥姥最得意就是这个大女婿,常在人前说,有学问,还懂得体贴人。姥姥在七十多岁病情加重,直到离开人世,都是在父母的照顾下生活。因此,父亲是懂得这种病的,也明白这病最后的发展趋势,在医院时,我们也见识了医院治病救人的许多方法,不是每种办法都适合父亲。父亲不愿意自然有他不愿意的理由,虽然他说不出,我们能理解,也是懂得父亲的。
咨询了医生,没有好办法,去医院,要下胃管,这与父亲的脾气不符,父亲坚决不会同意。再者,父亲的血管已经很细,住院时就见过在锁骨下深静脉输液,如果去医院,先做手术进行输液,还要再插胃管,再加上楼上的叔叔也是相同病症,最后逝于医院的结果,分析来分析去,一家人商量后的最终决定,最好的办法就是留在家中,一家人温馨地生活。
那天,无意中,妈妈用吸管将牛奶挤进父亲嘴里,父亲吞咽正常,然而,不是每一口都是正常咽下,浪费的比咽下去的还多,洗毛巾的水都成了白色。妈妈说,喝点就好,值了。这样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一天也就是一盒奶,后来的进食就更少了。妈妈很无奈,愁眉不展,在我们面前还佯装着坚强,可是晚上躺在床上,她的声声叹息,让我们听了无法平静。当面,跟妈妈尽力说笑,其实转过身,就已泪流满面。
一天,妈妈将我们姐弟三人叫到一起,说,看来你爸是不愿意跟咱们过了,不行,咱就准备准备吧。我们知道“准备”是什么意思,当下谁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充斥着沉闷的空气,阴霾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不,不会的。我趴到父亲身上,边哭边说,咱吃饭吧,好好吃饭吧,啊,不要离开我们。父亲不知所以,睁开眼看了一下,又紧闭上眼睛不说话。几天后,老人衣还是买回来了,是妈妈跟着去买的,放在父亲床头。至于什么样式,我不想看,也不愿意看,心里想着父亲不穿才好呢,让父亲一直陪着我。
这段时间,心沉得感觉都要坠下来,上班也无精打采,回到家也不想说话,心里挂念的就是父亲。一天,在收拾旧物时,发现了父亲以前用过的旧式针管,那是一只不锈钢的针管,是给牲畜打针用的。父亲是教兽医的,不知医活过多少个牲畜,这样的针管我们见过很多,有大有小,小时候,我们还拿它玩耍。忽然间,眼前一亮,针管可以打水,父亲不张嘴,将水直接注入嘴里,可以吗?试试!
到药店买来针管,消毒。怀着不安的心给父亲喂水,父亲很配合,一口,又一口,父亲喝了一杯,然后又端来一杯,尽管一杯水也说不好是否能喝上一半,那一半都会从嘴角流出来,湿湿的毛巾就是证据。虽然如此,早晚父亲都能喝下这样的一杯或两杯水。一天之中,唯有吃下一点点东西,喝下一杯水,一家人才会心安,好象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任务。
自父亲能自己吃饭后,这四年来,每天一个鸡蛋羹,妈妈的手艺也越来越娴熟,蒸好的鸡蛋羹又鲜又嫩。然而现在,每天只吃几口,或是不吃,眼看着热了一次又一次,妈似乎也累了,无奈地说,顺其自然吧。那些时日里,好象父亲就要离开我们了似的,一天天就是睡觉,跟我们在一起坐着看电视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们也非常珍惜这样的时光,只要父亲在沙发上坐着,我们都静静地守候着,有父亲陪伴的日子真好。
或许是父亲看我们太可怜了,于是,在一个清晨破天荒地吃下了一碗鸡蛋羹,然后,又继续睡去。听人说过,久病之人不能吃得过多,这不是好事。心里好忐忑,却又不知怎么办,只好守在父亲身边。听着父亲均匀地呼吸,恨恨地想,怎么会有如此龌龊的想法,真想打自己两巴掌。
第二天,又吃了一碗又鲜又嫩的鸡蛋羹,心里一下子敞亮起来。就这样,连续六天后,第七天和第八天又开始了“绝食”,心再一次坠入深渊,真的吗?是真的吗?眼泪直打转,在妈妈面前还得佯装笑脸,看得出,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很难受。两天过后,亲亲的父亲再一次让我们惊喜,一个鸡蛋外加两个鹌鹑蛋蒸好的鸡蛋羹,满满一大碗,还有米粥,精神也好了许多,一直至今。下载的《西游记》也能连续看上好几集,然后休息。时逢欧洲杯,每日,央视五套被锁定,足球是我们的希望,看着父亲发光的眼神,我们的心也踏实许多。因为,父亲就是我们的一切!
四年多来,父亲和妈妈相扶相依,五十多年的亲情更加离不开彼此,平凡的一生里,淡然地生活,没有浪漫,就象无色无味的水,清澈,却是滋润生命的甘露。四年来,每一天都是与疾病的抗争,每一天都是特别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新的,太阳照常升起,父亲给了我们希望,我们给了父亲关爱,父亲温柔的眼神里尽是身边的亲人,我见证了这四年来的点点滴滴。
自从父亲生病以来,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最近,父亲状态每况日下,竟然卧床不起,心里很是害怕,怕什么呢?不知道,反正心里七上八下的,嘀嘀咕咕,没人时便胡思乱想,想着父亲有朝一日吃得多些,一天天好起来,想着想着便跟真的一样了,心情大好。再睁开眼睛,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心便再次莫名的疼痛,总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今天,看书,一个词入眼帘,恰恰就是我这些天的心境,——恐惧,真的是恐惧,不愿谈及某个词,甚至连想想感觉都是不应当的。可是,恐惧,是我内心真实的再现。无他,只有指尖轻触,记录下这生活里最平凡的片段,不自觉地将手指轻握于掌心,将满满的幸福,深深地藏进心里,父亲在,足矣!
然而,生活并不是简单的悲观或乐观,颓废或积极,它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需要修复,每天享受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回家看到父亲,可以像个乖巧的小女孩在父亲身边撒娇,靠在父亲肩头,搂着父亲胳膊,母亲在一旁嗔怪,多大啦,还在那腻歪,可眼神是尽是温柔与甜蜜,我将父亲抱得更紧,显得更加亲昵。拥有父母,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也是世上再简单不过的事,只是,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父亲在与疾病一直做着抗争,我知道父亲是不愿离去的,虽然说人都不能逃脱死亡的威胁,谁都要面临这个情况,可是,亲情很无奈,再亲也要离去,我会更加珍惜这样的时间,享受父爱,享受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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