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笔尖落纸的前夜,我正好做了一个梦。梦,其实只有大半夜;但是在梦里,仿佛经历了大半生。
梦中,我是隋唐时期的一个画匠,在敦煌的一个洞窟中,画着漫天无边无际的飞天。人们常说,梦境其实没有颜色,它们近乎于黑白灰的恍惚,而我那个梦中的景象却是如此鲜明历历:大朵粉色的莲花颤抖着带露的花瓣,像在湖中一般绵延盛开,飞天大幅的裙袄飘飘,深红的颜色新鲜得像要从墙上凸出来,而裙幅下的臂膊和赤脚如此洁白,线条弯曲,勾魂夺魄……我就这样在漫漫的沙漠中,就着亘古以来朝夕不变的光线,画啊,画啊,从青壮之年画到白发苍苍。我画出一整墙的飞天,高耸入云岚,四周浩渺如烟,我感到自己的人世即将完结,但默默无闻的我,创造出来的永恒的美,将会绵延不断地流传下去。
醒来的时候,我在此生,头发还未曾雪白,这辈子也没有命运的画笔,让我可以继续描绘下去,所以我用另一支“文思之笔”,将自己梦魂中感知到的大美继续下来,留待后世有缘的人心领神会。
千年前的画匠,千年后的我,于灵魂深处的这点执著,其实是相通的。
文字是多好、多强烈的东西啊。
从古到今的文人,每每胸中有块垒的时候,能够短暂浇熄痛苦的,从来不是烈酒,而是一牍又一牍、一卷又一卷的文字。书写,是胸中有梦想的人展示自我的最好渠道,就像激流奔腾向沧海,行经的通道总是笔直、短促而有力,不是溪的蜿蜒,不是湖的停顿,更不是冰凌的中途凝结,而就那么“哗啦”一下,冲抵灵魂与生命的彼岸。所以,当年深锁狱中的司马迁,如果不让他著史,而让他喝酒玩乐,那他的生命力一定很快垮塌;当年四处行走的徐霞客,如果不让他书写游记,而只让他游山玩水,他一定会重新去考科举;曹雪芹更惨,家里落魄得不能翻身,前半生温柔富贵乡里的翩翩佳公子,不过是后半世满脸短须、三餐不继的潦倒人,这样巨大的人生落差,如果不是靠着书写“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红楼梦》,还有什么继续下去的意思?
容我大胆揣测,正是因为这种书写,司马迁尽管深锁囚狱,徐霞客尽管一生飘零,曹雪芹尽管身在瓦砾,瓦砾中升起一堆小小的、小小的火苗,煨暖了白天赊来的一点烧酒,跨越千年,这些留待后人仰慕的文豪们举杯互敬,心灵依然充实、快乐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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