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走时是夜凉如水的十一月,那时候昙花早几个月就已经开败了,剩下枯黄夹绿的肉质茎叶带着虫豸啮咬后蜷曲的网状脉络,与蜗牛和野草一起生长在青花的大花缸里头。
我走的时候,没有登高与一众花花草草告别,自然也不会看见它。
每年七八月的时候,学校里放了暑假,我便在家里窝着,舒舒服服地看书,看到天昏地暗犹有会心一笑。而到了晚上,我揉一揉酸涩的眼睛,便开始巴望着母亲推开卧室的门,臂弯里挂着新收下来的衣服,手掌心轻轻柔柔拢着一朵昙花。一进门,花香便从那乳白色的花瓣上一丝一丝地游过来,既不亲昵地凑到鼻子跟前让人直想打喷嚏,也不远远避着叫人闻不见,而是幽幽地,清冷地,拂过来,如同叹息。
比它早一月左右的茉莉也尝尝出现在母亲的手心里,三五朵堆作一簇,放在床头,或是案角,又或者油黑发亮的电视顶上,便得满室馨香。
更小的时候我也是阳台的常客,比不得昙花岁数多,张着嘴看它肉肉的叶子垂在我头顶,颜色又不讨喜,造型又生得随意。我弃了昙花,转而钻到铁树的花缸边上,顺一顺它满身油绿的针状叶子,一把握住,扭头笑话旁边的昙花生得磕碜。
铁树好看,主体只墩墩一截,一枝一枝整整齐齐向外招展它绿油油的叶子。精神,讨喜。
大半盆昙花靠着灰白的水泥墙,枯绿的茎紧贴着粗糙的墙面,一截长到顶上,断了,留一个灰黄干枯的伤口,往边上继续长,正好避开窗格子。
因此要看它就要在放着洗衣粉、修枝剪和从洗衣机中拾出的纽扣的桌肚里翻找出开铁门的钥匙,撩开挂在门上晾干以至于遮住门锁的抹布,吱呀呀一声拉开铁门,还要再急跑几步,才能看到它。
我也曾有幸见过它开放的样子,彼时夜色黑沉,靠近城市的一半天空被灯火染成梅红,而靠近山的一半仍是沉郁的普蓝。昙花隐在楼梯的阴影下,在堆着废旧扫帚、破落畚斗的尘土之上,勉力扬起硕大的花苞,颤巍巍地,挣开一片最外层的花瓣,如同刚刚从黑甜沉梦中醒来,需要“嗒”一声睁开眼皮一般。
最外层的花瓣带着些紫红色,丝丝缕缕从茎蔓延上来,到半途便已经成了淡青色,随后自然地过渡到乳白。
挣开这第一层,接下来便容易得多。细长花瓣慢慢舒展,最内几层将舒未舒,含羞带怯地半含着一簇黄灿灿的花蕊。
夜色仍暗,蚯蚓唧唧鸣叫的声音越发嘹亮,昙花已经开始散发出香气。
这里虫豸满天,猖狂毫无顾忌,嘤嘤嗡嗡耳边尽是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
那幅紫黑底色衬出一朵清高夜昙的画卷慢慢褪去颜色,母亲开始催促我离开。
她伸手掐下这一朵昙花,拢在手心里,对我说:“天已经很暗了,你快下楼去!”
这睡美人还没有垂下她的头颅,便已经形同凋谢。
我站起来,拖着久蹲麻木的腿跟在她身后,仍然看着那朵昙花。
白炽灯的光越过母亲肩头,倏忽打在昙花的花瓣上,照出一抹苍白,半抹暗淡。
时过境迁,那时候的我想不到自己将会离开这不讨喜的清高的植物,也看不出苍白暗淡底下的离愁。
又或许是我自己的离愁。
我走的时候,拖着自己的心,盯着母亲的背影,头也不回。
我当然不知道那些草本的木本的禾本的小家伙们会不会想念我们,可我却很希望它们想念。
母亲走了,我走了,拎着花洒的两个人走了。这难道不足以成为它们想念的理由吗?
父亲会照顾好它们吗?我不大相信,他连自己都不能照顾好。
昙花呢?它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它只能背靠着粗糙的水泥墙,蜷起被虫豸咬伤的叶子,孤独地与蜗牛和野草为伍。它会一直在楼梯的阴影底下,花盆边靠着氧化开裂的塑料扫帚吗?
又或者从天空抖落的灰尘黏黏糊糊落在它的叶子上,却没有人洒水把它冲洗干净,而雨水并不能透过屋檐来清洗它。
七八月份的夏天,我连睡梦里都能闻到它的幽香,自知事到离开,自懵懂到离开。
以后我梦中的昙花会渐渐暗淡,清冷的幽香不再拂过我鼻尖,也不会有手心里拢着的满室馨香。
那么,昙花会想念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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