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哀哉,椿萱并茂,终不可期矣。
古人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余父笑之曰:“汝母可谓无德之至也”。今之想来,真乃千古至言尔。余本愿寻一个似母亲一般的佳偶,也因此作罢。
且不说女红,母亲行文作画亦不输于父亲,张朝曾言:“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父亲曾将此句题于扇上,赠予母亲,母亲启扇仔细端详了一阵,忽然掩口轻笑。父亲问她为何,母亲笑着解释:“你若为女子,当应如此”。父亲亦莞尔:“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此时家中未有变故,父亲母亲才能以前世、今生、来世为乐。我如今再思之,心中唯余慨叹。前有唐玄宗杨贵妃作誓:“生生世世为夫妻”。谁知最终落得:“他生未卜此生休”。或许的来世夫妻的约定便是白头不终的预兆吧。
适逢祖母诞辰,祖父请了戏班来家中演剧。祖父生性豁达,素来没有什么忌讳,便点了《惨别》一剧。父亲携母亲与我们姐弟三人一同前去观看。起初母亲还看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谁知演到中轴,她竟不顾在座诸多长辈,掩面离去,祖母不悦地看向父亲,父亲脸上并无愧色,仅带着几分忧虑与担心。他向在座的长辈们一一致歉,才带着我们姐弟去寻母亲。
我们找到她时,母亲正支着下巴坐在镜旁拭泪。父亲走上前去,拉起母亲的手,轻声询问:“为何不快?”母亲叹息道:“往日观戏是为陶情,今日之剧徒生悲矣。”说罢竟又欲泣之势。父亲与姐姐都连忙宽慰母亲,我当时年幼尚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姐姐颖慧,当即对母亲说道:“母亲不喜方才的曲子,且让女儿唱上一曲”。说罢,竟真捏起十指,有模有样地“呀呀”开嗓。
“爹娘万福,女孩儿无限欢娱,坐高堂百岁春光,进美酒一家无禄,祝萱花椿树,虽则是子生迟暮......”
姐姐此般煞有介事的模样,逗得母亲破涕为笑,父亲虽然亦是乐不可支,但还是强板起脸,训斥姐姐不成体统,母亲拉着父亲的袖子,没有劝说,但已有阻拦执意。
父母二人对我们向来温和,从不多加管教,因此我们并不惮他,即便此刻父亲佯装生气,我们也毫不害怕,姐姐朝着父亲母亲福身,高声唱道:“敬祝堂上椿萱并茂”。我虽不懂此为何意,但也感受到了父母的欣悦,就学着姐姐向两位行礼。
兴许是我们两个正经的样子带上了几分滑稽,父亲终是忍俊不禁,母亲也起身向我们福身:“也愿我这膝下兰桂齐芳”。终于,因那出《惨别》造成的抑郁,被一扫而空,我恍惚领会到,若是我们这一家安好,快乐,那便可称作“椿萱并茂,兰桂齐芳”了。
母亲笑着轻点姐姐额头,说:“汝父汝母皆为壮年,何来子生迟暮?”其中之意,大概是我们一家人仍能相伴很久很久,待到我们姐弟两人各自成家,他们鬓斑之日,仍能相携一同游乐。
然而这一日的嬉闹却为日后结下了祸根,因不知谁从房前经过,将今日之事在祖母耳边加以转述,大概祖母自那时便有了驱走我母亲的心思了吧。
起先,祖父念母亲识字,便令她为祖母代写家书,然而祖母恐母亲表意不详,不许。祖父收到来信,见不是母亲的字迹,勃然大怒说:“此不愿代劳矣”。
父亲劝母亲向祖母言明,母亲却怕得罪婆婆,终究没有向祖父道以实情,即便母亲这样用心地对待祖母,终究还是被祖母所厌弃。在此之间发生的事情不胜枚举,到最后,祖母一句:“此妇无礼节,专断宁自由”。竟让母亲在中秋之夜离家而去。
或许母亲行为举止是有些豪放不拘,但怎能说她不知礼节,母父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幼年便定下婚约。
此前,祖母未曾言说有何不满,甚至还对母亲颇为怜爱,对其家多有拂照,可种种事由,多在父母成婚之后,祖母的不满与日俱增,竟到了一屋之内不相容的地步.
我常想,如若这般,倒不如没有这门亲事,家中还能少些狼犺事宜,母亲找个不似我们家这般深宅大院、满是繁文缛节的人家嫁了,父亲去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或许大家都能快乐许多,也不会有我在这废话连篇了。
但我还是在这里,一五一十地把故事讲了。
母亲是在深夜去的,怕是白天上路会惹来邻人非议,父亲与姐姐均去送母亲了,唯独没有叫醒睡梦中的我。
但我醒了,没由来的。往日本该熟睡的我像是被什么惊扰了,心中觉得十分慌张,未着外衣就往外跑去。院中人影绰绰,一盏小灯荡着灰黄的光彩。我定睛一看,发现母亲收拾了行李正在父亲的护送下离开。而姐姐伫立一旁,已是满面泪水
我轻声唤到:“夜深母为何?”她回头看我。
母亲的声音本就柔和,此刻像是一株仟仟细草,颤颤的好似将要折断:“出门就医也。”我怎会信呢?
“为何起早?”
“ 路远难行。”
不可名状的苦难顷刻间充塞了内心,我大声的哭喊着,妄图上前拉住母亲:“吾母去而不归矣?”
姐姐紧紧抱着我,一只手死死地捂住我的嘴,她的嘴与我的耳贴的紧紧的言道:“不可呼喊,勿扰邻居。”那哽咽的声音一丝不漏的传到我的耳朵里。
母亲在不远处站着,似是想要回来抱我们一下,可她没有,父亲在一旁搀扶着母亲,既没有命我们回去,也没有催促我们离开,只是单单在那里等着,等了很久。这不过几步的距离,如同一道天堑,隔断了我们一家的道路。
满城的灯火早已熄了,一片乌云遮去天上的玉盘,唯我们家有着一盏灯还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只是没过多久,这光也渐渐远去了,直到东方燃起一道凄冷的透红的白光,这黑暗才算被驱除,可是我们家永远不可能再被照亮了。
时无多日,母亲便去世了,那日一别,而后竟是天人两隔。
她在家时便染有疾病,不肯服药,只因家中实在无所盈余,姐姐与我均在学堂,一日便要花费数钱,父亲曾为外人作担保,谁知那人携金遁逃,借债人登门讨债,又恰被祖父撞见,祖父大怒之后,不肯再接济家中一分一毫,因母亲惧怕此事成为把柄,二老并不知母亲有疾,谁知道除此之外的事情,也能用来攻击母亲。
母亲之事,又能怎样呢?把这些事情反复咀嚼,也只能吐出“人各有命”四字。母亲去时,我年仅一十又二,而今一十又五,母亲走后二老犹悔,于是我三年间无人可恨。
韩昌黎曾言:“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其怀侄之情已如此,我怀母之情更甚之。
可死而有知,我亦不能立即与母亲相聚,死而无知,我亦要悲伤数年,再迎来无穷无期的不悲之日。
父身体康强,姐姐已为人妇作人母,其家中和睦,从不复当日之悲。我虽染疾,却终是少年,仍有大把年华。
近日听闻祖父过世,亦悲痛有加。
逢佳节,余与父观戏,乃《训女》一折,问听“萱花椿树”一句,不禁潸然,终知“椿萱并茂,兰桂齐芳”不可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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