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生活随笔
在故乡淮花湾,井和庄稼是一样受到父老乡亲们崇拜的。想想看,一村三百户人家,每天都要用井水烧茶做饭,洗衣洗脸。井水就和所有的粮食一样,每天都要进入父老乡亲的身体,伴随着他们的血液,踩着骨头在全身奔涌。他们没有理由不把井放在膜拜的位置上,甚至把井认作孩子的干爷。
我的干爷就是淮花湾前面的老井。开始,一听说要认老井做干爷,我哭喊着不愿意。非要学我的小伙伴扁头,认桥做干爷。因为桥既威武雄壮,又能送车马过河。下田割草还可以站在它肩膀上,俯视鸬鹚潜水捉鱼,藻类随水波摇曳,有这样的干爷多场面呀!可小小的我哪能拗得过父亲,他一只手就将我提到井口旁边,脚往我的腿弯轻轻一点,我便跪了下来。妈妈在一只大海碗里摆好了芋头、干枣、窝窝坨,又在盛满高粱的碗里插上三根燃着的香,随后噼里啪啦放响了一挂小鞭。我便在小伙伴们嘻嘻哈哈的笑声里,被父亲按着泪眼婆娑地磕了三个响头,用哭腔叫了一声干爷,才算了事。
井干爷的井口是用八块青石压砌而成,呈四平八稳的“井”字结构。井干爷的井口是方的,井身却是圆的,是用弧形青砖旋砌而成的。砖的上面爬满了黄绿色的毛茸茸的青苔。井口三尺对方,可容两只木桶同时打水。对着井口望下去,黑黝黝的,好像一个人会说话的眼睛。说也奇怪,井干爷一年四季水位不变,水面到井口始终保持着一丈的距离,旱季亦然,这让好多人大惑不解。
村里的私塾先生说,井外方内圆,暗合天象,这和古钱币的造型相同,圆代表着天,方代表着地,其间包容着怀阴抱阳的意象,蕴含着执阳含阴的易理,老井井脉造化自然而随心,顺应万象而不变,乃尔等福祉也!我虽然听不懂私塾先生文绉绉的话,但从旁听者啧啧赞叹的神情中,我知道先生是在夸奖我的井干爷。于是,我原先对井干爷的不满也便慢慢释怀,开始从心里喜欢上他了。
井干爷水质清冽,冬喝不冰牙,夏饮不伤胃。冬天,白雪拥着井台,而井口却热气腾腾,如同我嘴里哈出的热气。“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这首流传下来的打油诗该是对冬天的井干爷生动写照。夏季,我喜欢坐在井干爷旁边的柳荫下乘凉。此时,井干爷悄悄地向我吐着阵阵凉气,他身后的深水塘里荷花正开,清香袅袅拂来,使人腋下生风,神清气爽。
井干爷的水烧开之后从来没有白色的水垢,修吊子底和钢精锅底的人从不光顾淮花湾。那些吊子用了十余年,依然崭新如初。公社几个嗜茶干部泡茶,也喜欢骑着车跑到淮花湾打井水。他们说,用我井干爷泡出的茶,汤色清澈,茶儿绵软,余味悠长,茶味要比公社院子里的井水不知要好多少倍。井干爷水质如此受人青睐,自然也让人做多种猜测。有人说井干爷的井脉直通淮河,有人说井干爷和身后的`深水塘同宗,属地下同一眼泉水生养而成。村里私塾先生却说,井干爷养育着一条井龙,井龙在地下钻道可以直达东海。我们做孩子的听私塾先生说得神乎其神,便万般想象着井龙的模样。扁头说,井龙像泥鳅,二蛋说,井龙像黑鱼,丫头说,井龙像长蛇……我却想象着井龙应该像大树的根,想扎到哪儿就扎到哪儿。为了验证各自的说法,我们常揭开井干爷的木板井盖儿,围爬在井口旁,睁着眼睛看井龙出现。可是,我们除了看到水井里一张张好奇的嫩脸之外,剩下的就是在井底晃荡不已的脸盆大小的天空。看不到井龙,我们便去找村里的井把式老罗锅,因为全村只有他下到过抽干的井底。他可以作证井干爷到底有没有井龙,井龙又到底是何模样。我们几个孩子排除万难,才从生产队瓜地里偷来了三个大西瓜,咽着口水贿赂了老罗锅,老罗锅这才愿意向我讲述他下到井底的所见所闻。
和所有询问过他的人的答案一样,老罗锅说,他下到井底淘井,只看到两眼小儿手臂粗的泉水旺旺地向上喷涌着浪花,根本就没看见井龙的影子。老罗锅见我们有些失望,马上又说,井龙属神物,我一介凡人,怎配看见?况且井龙见水快要被抽干,还不早就顺着泉眼钻回去躲起来?!对于老罗锅的回答,私塾先生却微笑不语。他说,老罗锅一定看见了井龙,他之所以不敢说出来,是怕泄露了天机遭到天谴。虽然得不到老罗锅肯定的答复,但我们却都相信井龙一定存在,而且坚信它也一定会用水托住失足落井的孩子,让他像是在陆地坐板凳一样,平安无事。
大年初一,井干爷也和所有人一样,要整整休息一天,美其名曰:“歇井”。所以,挑水时间最迟到年三十的晚上。大年初一一天,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再揭开井盖,这是祖上流传下来的规矩,带有不容更改的强制性。是的,井干爷为大家泉了一年水,够辛苦的,也该休息一天了。多少年后,我从农活中了解到,田地和井干爷一样,也有休息的时候。在淮花湾,人们管休息的土地叫“乏地”。这些乏地只是被犁耕翻过来,并不上耙粉碎。一大块一大块的泥块不规则地斜躺在那儿,仿佛是大海里的风浪骤然一个节奏凝固住了一样。这些疲乏了的泥块往往是夏季的瓜茬地,它们就是这样在冰天雪地中休息三个多月,等到霜降时分,再重新敞开胸怀,像其他田块一样,养熟了麦子再养黄豆,养熟了玉米再养高粱,养熟水稻再养熟芋头……在淮花湾永远休息的土地也是存在的,那就是长满野草的坟头。
井干爷和所有的湖泊河流一样,都是水。可湖泊河流一律夏热冬凉,而我的井干爷呢,却夏凉冬暖。早已作古的私塾先生曾解释说,此乃井根扎得深,接到了地气所致也。而我却在种庄稼的经验里感悟到了井干爷的深邃所在。井干爷和湖泊河流相比,就像是直根系庄稼和须根系庄稼。直根系庄稼根扎得深,像棉花、大豆等,它们抗倒伏能力强,而且耐旱。“干芝麻涝小豆”这句农谚不仅仅道出了芝麻和小豆的生活习性,而且还指出了直根系庄稼扎根深层,处变不惊的积极心态。与直根系庄稼相反,须根系庄稼根扎得较浅,容易倒伏,耐旱较差,如稻、麦、玉米等。
我的井干爷属于直根系庄稼,正因如此,他才能入乎其内而又能出乎其外,始终保持着和大地同等的生活节拍。井干爷的根是扎在泉水中的,泉水的根是扎在大地心上的。大地母亲的深爱就是我们孩提时苦苦寻觅的井龙啊!井干爷是庄稼,我们都是他结出的果实,父亲、祖父、曾祖父……无论身处何方,我们生命中都永远奔流着他的血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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