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奴杂文随笔
我匆匆在路上走,衙门的仵作截住了我。
他告诉我城楼上挂着的枭首,那头颅的眼睛三天还没合上。我哪里会吃惊?我说他大概就不打算合上了。仵作很谦卑,说想让我过去和那头颅面对,兴许无意的走走会有异样。他说那张大的眼睛着实害怕,要瞪了太阳和月亮,瞪了全部的世人。这些日子,过往的人很是不安,除了担心那眼珠要蹦下楼来拦了人们,更觉得那嘴巴如果张开,喊了谁的名字去,岂不把人吓死?他让我和那死者的相对,只要换得下来四天的正常,接着就是谁的收葬,几锨黄土作结了。
我跟了他,走到那高高的城楼。我看见那头颅,后退几步,把他仰视。我不知他的死因和故乡,但以死为大,我应该称他老兄的。我喊了一声,那眼睛马上后缩入眶,凸出的消失让恐怖减小了。仵作让人搬来梯子,我爬上去,摸了他的脸,他的耳朵,他的头发和胡子。我手慢慢游走,在有骨节的地方停留。不久,他面色好了许多,咧开的嘴似乎要笑出来了。
他的眼睛自是没有合上,但看起来比合上还要好看了。仵作却并未允许我的离去,他要我和那头颅单独地相对。他要到城西办事,野外有了突杀。
我绕着那头颅走,并不关心头颅以下的部分,大抵人之为人的奇异,无非是头颅和头颅里的脑子了。我走了几圈,竟看见他的以前,如地图缓缓的铺展,分明而有趣。
他是前朝的贱农,却公然在集上说“明朝最黑,清朝最浊”,卖肉的何家告了官,他自然是受了大辟。他小脚的亲娘每年清明挎着竹篮给他上坟,口里不停骂他的作孽自己的命苦,说老骨头将来没人收拾只能喂狗了。
他的魂灵到了南方,这回是翩翩的书生了。那时外寇来犯,各处牌子多了是,一日他见有“抗敌民主政府”的书写,就提笔蘸汁上去,把那中间两个字抹了,他说他抹的原因大家都知道。两派的党会都来追问,他死咬不说,也无一人的出挺。他被打了七枪,翻滚着下了深沟。
他发誓要做个良民了。
他成了西北的牧者,会唱着散漫的歌,粗犷想战胜荒凉,可总是失败,即使春风过关,秋高送雁。忽忽五十年,他入城,他知道下人过年的佳肴,竟不抵上人平日猪狗的喂食。他看见有为谁服务的招牌,赫然遍布。他笑,改为“wrmbfw"的样子了。他以为这样的提法,也最符合当世的做派。他笑了。
终是不能瞒了谁的眼睛去,他的第三次被杀,竟成全世的号示。他虽是无名小尸,也赫赫无名了。
他贴着我的耳朵,不许我把看到的发布。他说人鬼一同,死一万次也顽性难改,一次次的头颅好像也白砍了。汉朝的刀并不比唐朝的.温情,软弱的宋朝对下民却格外凶残。我给他说包拯的《探阴山》,他笑说那是小民的梦呓或臆想,阎王也能被打通关节,阴间也有潜规则。包拯有三口铜铡是不错,可那龙头铡铡过一个皇帝吗?虎头铡也没铡过几个佞臣,宋朝的奸相铡刀铡卷刃也铡不完。一般的小民触法,哪里有要他铡的必须?
我要走,他张嘴咬住我的袖口。他说他还想托生,他记念着世世随他的老母,他每回的必死都让她磨难受尽,他再不忍心了,这回定要做顺民。我摇头。他让我在他头上点了三点,把智力和思考降低,把节烈和风骨削平,把血性和脾气解除。他说这回我该放心,他不会再为祸人间了。
仵作回来了,询问我的所得。我说青山埋他,绿水饶他,让我来收葬,他定不会作难大家了。
四天后,秋天的下半夜,我放飞他的头颅。他在空中翻着跟头表示着感谢,化烟到只有他知道的远方去。
二十年后,处处都出现了培奴学府,从没缺过生员,繁盛而多样。
天下真的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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