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花随笔
均说,雪下三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冰封九尺,昔日碧波流转的江湖已平静的沉睡,远方游子被断了回乡的路。
明明懂得,不会有船只再来;明明知道,四十年了,那抹熟悉的笑容不会再重现于眼前。那抹单薄而执着的身影,却依然痴痴等待在渡口前,宛如一座亘古不变的雕像,经历了千年的风霜,只为一日,那个人能出现,解开她心中的结。
雪花洋洋洒洒,漫天飞舞,落满她的肩头,和那如雪花般的白发。这白发如此刺眼,使得这场无果的离别变得如此凄美,使得朦胧的泪眼变得如此温柔。无论这无休止的等待到底苍老了谁,她依旧无悔。她轻启不再水润的朱唇,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这满江的雪:伊人日渐憔悴,青丝已被飞雪染成白发,却为何还等不回他?
百里之外,虽没有漫天的大雪,但也是西风紧,寒气入骨。他盖紧了身上破烂的棉被,蜷缩在榻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四十年,她如画的美目,依然在他心中流转。她为他赶制的寒衣总是带有淡淡的香气,无论多么寒冷的天气,那寒衣总被他珍藏在柜子里,没有再穿。他怕,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抹去这微弱的香气,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失去这最后的回忆。
事实上,朱颜已改,香气也早已不再。物是人非,只有他近乎偏执的站在回忆的原点,一次次地留恋着那清澈明亮的眼眸,一次次地嗅着那根本不存在的香气,嗅到泪流满面。明明知道,她现在一定儿女成群,与自己再无关联,却还是无法控制住心中疯狂的想念。
她忆,那一年,她一笑倾城,绝代风华;他白衣骏马,三尺红台下。她在台上,玲珑水袖,扮作洛神,一曲歌罢。他为她低吟蒹葭,作词《解语花》,道是,愿为伊人,倾覆天下。如今的她一天天衰老,感叹着,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难道曾经的誓言都不作数吗?她不明白。她只知道,自己终将输给岁月,再美的回忆也忆不过似水经年。她很庆幸自己能在最好的年岁遇到他,他为她留下了一场永恒的梦,但倘若梦醒,她又该魂归何处?所以,她选择永远的沉睡,每天守在渡口,坚信他明日便会现身。
他念,那日邂逅粉黛掩盖不住明澈双眸,青丝如瀑,倾泻而下。佳人遗世独立,倾国倾城,莫怪众人为她痴狂。她素手煮酒温茶,轻弹琵琶,低声问:“君可愿许我一世繁华?”他沉默不言,却将一串红豆放到她手心里。她握住红豆,自觉无趣,便不再问,将红豆随意塞入首饰盒中。如果她仔细看过,便会发现那串浸着他汗水的红豆上一笔一划地刻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惜,她不曾看过。
他恨,恨自己无法许她安定,许她荣华,却负了她。如若,缘字轮回,重来一次,他只愿化身碧树,远远望着她,默默守护她,不曾相逢,不曾令她伤心。
她笑,公子温润如玉,举世无双,入仕之后,怎可甘心于一介戏子共度余生?可他眼中流露的情意却是真真切切。谁人会想到,那日渡口送别,一别却成永远。本以为到了幸福的天国,却发现推开天国那扇门,后面是万丈深渊,一切的`幸福,化为泡影不复存在。
四十年前是否也像今日这样下着大雪?两人是否执手相望,泪眼朦胧?她记不得了,人老了,总是会忘掉很多事。他的脸庞已经逐渐模糊了,或许有一天,她老得连他也记不住了,两人相见不相识,那可怎么办才好?不过幸好,她还记得他最爱听她唱的《孟姜女》。他总是说,孟姜女是个不聪明的,倘若他不在了,她可不许学孟姜女。可是,可是她还是学了,一学便无法再回头。也许,不是学,或许她本身注定就是另一个孟姜女。
想到这里,她便是要开口唱两句的:
二月里来暖洋洋,双双燕子绕画梁,
燕子飞来又飞去,孟姜女过关泪汪汪;
……
七月里来七月七,牛郎织女会佳期。
银河不见我郎面,泪流河水溅三尺;
……
十月里来北风高,霜似剑来风似刀。
风刀霜剑留留情,范郎无衣冷难熬;
十一月里大雪飞,我郎一去未回归。
万里寻夫把寒衣送,不见范郎誓不回;
……
年纪大了,戏词也记的零零散散的,只依稀记得几段。唱着唱着,她忽然就很想笑,因此她便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回响在空旷的渡口,映着满江的皑皑白雪。也不知道自己老了,还能不能弹得动琵琶?她弓着背,从布包外面摸摸索索,颤颤巍巍地将结打开,取出琵琶。干枯的手上下抚摸着琵琶掉色的地方:“你也老了。”她笑着对琵琶说。双手笨拙地在弦上移动,奏出稀稀疏疏的几个音,几个音足矣。她边笑边弹,弹着弹着,脸上有滚烫的液体留下,温暖她冰凉的脸,真的能够温暖吗?只有她知道。到底是笑出了泪还是伤心至深,她不想知道。
白发人对着满江白雪,苦守渡口,弹着琵琶,一遍又一遍,一日又一日。
他泪潸然而下,自己最终还是负了她。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他想,佳人其姝,俟我于渡口。他无法忘记从乡人口中得知被他视若珍宝的那个女子日日守在渡口孤独而寂寞之时,心中的绞痛万分。他恨不得一骑绝尘,飞速归乡。但他忍住了,自己无功无名,在官场倍受欺凌,穷困潦倒,怎能许她一世繁华?官场沉浮,仕途无望,怎可让她随着自己饱受漂泊之苦?而她……美得如诗如画,倘若嫁得富贵人家,便可安稳无忧,自己为何要耽误她?于是,他挥墨写下决绝之词。他说,自己已经成家,幸福美满,还望姑娘也能早日寻得良人,过得比自己更美满,以前的誓言,只当善意的玩笑作罢……
想起那封信,又一滴浑浊的泪珠从鼻梁上滚了下来,曾经的誓言真的可只作玩笑话吗?那句“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只是随便说说的吗?长夜未央之时寂寞的守望着无尽的岁月之际,那句话总会萦绕在他耳边,使得他夜夜不能眠。那封信,托乡人带给了她。他只要一想到自己心爱的女子收到信时肝肠寸断的模样,心便一阵抽搐,鼻头也不自觉发酸。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而他的泪此生此世也只为她一个人流而已。
想到,她也许此时此刻正依偎在另一个男子怀中,心中便隐隐刺痛。四十年来,他一直是她心中一处无法触及的伤痛。时间并没有好心的将其愈合,反而年复一年将其残忍的撕裂,使其愈发鲜血淋漓。可又想到,她也许已经儿孙满堂,幸福美满,他流着流着泪就笑了。自己总算是做对了一件事的,这也是自己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不然她现在一定和自己一样盖着破烂的棉被,吹着刺骨的冷风了。
他不知道的是,乡人忘了那封信,早当废纸扔了。那封未曾入过她的手的信现在说不定已经不在了,化作漫天尘埃,藏在时光的某个角落里。他也想过,没有那封信,她也许会多等自己几年,等到朱颜开始凋零了,感情淡了,也只会当自己客死他乡,另寻他人。他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从未变淡过,她对自己又何尝会有丝毫减损?她日日抚摸红豆上的字,等待自己的阮郎归来……
尽管仍在下雪,但时近新春,路上便稀稀疏疏的有了置办年货的行人。
都说,瑞雪兆丰年。
当人们路过渡口之时,看到形单只影的阿婆,手抱琵琶,静坐岸边。有人走近,满面笑容,想向阿婆问声好,却惊呼一声。众人围过来,发现阿婆的身体已经僵硬,身穿白衣素缟,皮肤冻得白惨惨,像是要融入这雪中。与之不协调的是,手上戴着一串血色红豆,颜色暗淡,看来年岁已长。红豆上依稀刻着字,字迹已经磨损,无法辨认。
没有人知道,也有一位老人冻死在茅屋之中,几年之后,茅屋易主,才有人发现他。发现之时,已成白骨。来人环视四周,家徒四壁,却在柜子里发现一件做工精细的华美寒衣。此地的新主人觉得不吉利,拆了茅屋,烧了寒衣,将白骨草草掩埋。
而那位阿婆,心地善良,待人真诚,人们敬她,将其好生埋葬。那把琵琶,那串红豆,便随她沉睡在泥土之中,陪她一同做着那个永恒的梦。
人们说,阿婆在世,最爱唱《孟姜女》,她自己也和那个可怜的孟姜女一样,痴痴地等着自己的范杞良。一个小女孩听到了,小声嘀咕:“不对啊,阿婆明明告诉过我,今生只爱《解语花》。”
完。
(作者单位:河北定州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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