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见大牛了,小区门口空地上,孤零零停着他的三轮车,车把上仍旧挂着大牛常用的那捆塑料绳,塑料绳已经沾满灰尘,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我家住的小区在县城城东江南路上,属于城乡接合地带。沿着江南路,大多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国有企业的废弃老厂房,里面横七竖八搭着一排排矮平房,许多轴承小作坊就租住在那里。黑乎乎四五台机子,十来个工人,挂个木头牌子,就是一个厂子。小区大门右侧有一块空地,每天有三轮车夫聚集在那里,等着给那些轴承厂送货,大牛就是其中一个。不记得这些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把那块空地当作据点,等活儿的时候,车夫们会聚集在一起打纸牌,玩得最多的大抵是翻牛牛,七八颗脑袋挤作一堆,半天下来不过几十块钱输赢,玩到兴起,还会拍着三轮车上的木板,兴奋地大叫。不过他们从不叫大牛参加,大家都知道他怕老婆,每个月挣的钱,自己只留500元生活费,其余全部要寄回一千公里外的河南老家。我们进出小区,时常会看到大牛缩在三轮车一角,耷拉着脑壳打瞌睡。
小区里谁家要搬个重物搭把手,一般会到门口去叫那些车夫,来干活儿的,基本上是大牛,几分钟的活儿,也没有人想到给工钱。三五回下来,有人觉得不好意思,大扫除的时候,旧报纸、废纸箱总是留着堆在院门口,第二天出门,顺便在大门口叫一声“大牛,旧报纸送你”,晚上回家,东西已经被拿走了,院子也被打扫干净了,门口的台阶上还用小石块压着一二十元卖废纸的钱。
这样一来,小区里的人越发难为情了。以长三婆和瑞香伯为首的几位阿婆阿公,一起到物业去申请,要求把小区的公共场所交给大牛来打扫。从此,大牛多了一项小区保洁工的兼职,不过上班的时间点,他还是坚守在大门口等拉货的活儿,一般都在早上八点前和晚上五点后来打扫,常常晚上七点多钟,主妇们晚饭后出来倒垃圾,大牛还佝偻着身子在扫地。若是下雨天,晚上六点多天就已经黑透,蒙蒙细雨里,路灯昏昏地照着,大牛穿了蓝色的塑料雨披,戴着顶草帽,雨披有点儿小,裹着他高大的身体显得有些局促,远远看去,整个人像个移动的硕大玻璃瓶。那时候,我总会想,大牛的草帽一定会漏雨吧,不知有什么帽子戴在头上不漏雨又方便干活儿呢,回家百度一下,下回告诉大牛,叫他去买一顶。不过每次也就那么一想,过后就忘记了。
去年秋天,家里的老房子准备卖掉,整理了几十个纸箱的书和一堆的衣物要搬回来,妈妈去找大牛,让他帮忙搬个一天。老房子在县城西区一幢楼的五楼,大牛上上下下背了几十趟,汗流浃背,又要一车车拉回县城东边的小区里,很是辛苦。爸爸要帮他一起搬,被他坚决拦住,说他做惯了体力活儿,没什么的。中午的时候,家里煮了饭叫大牛一起吃,他扭捏着不肯坐餐厅里吃,随便夹了点菜,一个人蹲到大门口去了。妈妈给他拿过去一罐饮料,他说喝不惯,自己带着茶水呢。隔着客厅,隐约听到妈妈在门口和大牛在拉家常。大牛说家在河南乡下,舍不得路费,一年只能回去一次;老婆一个人在家挺不容易,有八十岁的老母亲要照顾,还有四亩地要种;两个孩子都是花钱的时候,女儿高中毕业考进护士学校,每年要两万元费用,儿子正读初中,调皮得很。大牛还说他年轻的时候,在郑州火车站当搬运工,扛着两百斤的麻袋还能小跑,后来伤了腰,没办法,只好跟老乡一起到南方来找活儿干。妈妈问他每天在县城东门外干活儿,为什么要住到县城西门外上石演村(县城西面的另一个城乡接合地带),天天穿过一个城,路上来回就要一个多小时,多辛苦。他说习惯了,一起出来的老乡全部住在那里,每天晚上回去,和老乡聚一块儿说说家乡话,也就没那么想家了。
傍晚的时候,最后一车书搬回家,妈妈塞给大牛两百块钱,他只肯拿一百,妈妈说门口打听过的,你们工资包一天两百,大牛还是坚决退回一百,说他平时帮小区里的人家做小工,一天只收一百,而且我家中午还管他饭,他已经沾光了。妈妈还坚持要给他,被爸爸拦住了,爸爸轻声说,大牛也有他的尊严,我们应该尊重他。
出门的时候,大牛盯着院子里的石榴树,涨红了脸,支吾着问可不可以摘几个。妈妈忙说想吃随便摘,我家的石榴是山东种,很甜的。于是他从随身带的蛇皮袋里拿出一把小剪子,小心翼翼地剪了五六个,回头笑笑,说是带回去哄老乡的孩子。
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我们家唯一一次和大牛的交集。
初夏的一场台风把篮球场边的紫藤架刮瘫了,又掀翻了半座假山。几个大男人扶了半天整不回原样,只好跑到大门口去求助大牛。不料保安说,大牛回老家了,走了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因为走得急,小区里的保洁工作也来不及辞,还是托了河南老乡第二天过来告的假,可能家里出了什么急事吧。
没有大牛的日子,小区里的人忽然觉得好不习惯,谁家要干个重活儿,大牛不在,还真不方便。一帮阿公阿婆凑在一堆讨论了好几回,猜测大牛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听说后来还特派瑞香伯乘公交车去西门外,找了大牛的河南老乡。那边的河南人倒是有几十个,但是他们和大牛也只是一起在火车站干过活儿,萍水相逢,河南有那么多个县,谁也不知道大牛的老家到底在哪里。瑞香伯无功而返,被老太太们狠狠地鄙视了一通。后来刚退休的张老师忽然想起,好像有一次大牛请求她发过一个QQ邮件给他女儿,于是由张老师执笔,大伙儿一起写了一封信给大牛,表达了小区里人们对他的挂念,最后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信发在了他女儿的邮箱里,可几个月过去了,人们也没有等来大牛的回复。
秋天过了半,院子里的石榴成熟了。妈妈搬了梯子,爬上去挑了几个卖相好看的,剪下来放在纸盒里,说是万一大牛过几天回来,好让他拿去送给老乡家的小朋友。隔壁老唐伯伯看了,不声不响也到自家院里摘了几个大柚子,放在门后的角落里。
长三婆还是时不时会到大门口转转,门口那帮车夫看到了,就冲婆婆大笑:“长三婆,是不是你家的腌菜缸还在院子里没搬进屋,要不要我们去帮你搬?”婆婆总是回头啐他们一口,笑骂道:“几个小猢狲,牛皮吹得轰轰响,我那口缸沉着呢,除了大牛,铁定没人搬得动。哎呀,大牛这个猢狲,怎么还不回来呢?”
是呀,冬天都快到了,不知大牛什么时候回来,我已经在网上找到了不漏雨的帽子,等着告诉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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